今夏,宫里迎来了第一场瓢泼大雨,她沉重的脚步如雨点一般重重砸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刑五福在一旁撑着伞举过她头顶,大雨将他的话都吞没了,隐约听见:“娘娘!快上车辇吧!这么大的雨,别淋坏了!”
这刑五福也是个忠心的,见她半点不言语,知道她肯定蒙了,二话不说,叫上两个小太监三下五除二把她架上车辇,赶紧往回拉。
好不容易好回来,刚进殿门,一队守卫和太监就把大门“嘭”一关,高声道:
奉太后娘娘懿旨,郁婕妤今年冲撞了太后凤体,宁泊殿等人一律禁足一年,没有召唤,不得外出!
什么!文睿等听了,都惊的没了神色,还是银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叫了两人赶紧上车扶了她下来,将她的头发和身子都擦干净了,给她换了干爽的衣服,扶着她躺在床上。
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文睿等,嘴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久久,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握住如熙的手轻声道:“总算,你没事。”
如熙的眼泪“刷”就下来了,一边摇头,一边哭道:“姑娘,你真是傻!”
文睿也在一旁垂泪,银瓶也抽噎着。
一年!在这大明宫禁足一年是什么概念?一年见不到皇上,一年不能离开这一亩三分地,一年不能与外面的人联系。一年的时间,可以葬送一个女子的一生!
虽说李雍与她情比金坚,但她才进宫不到一年,就要分隔这么久,难保他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将她淡忘,到时候这宁泊殿与冷宫,还有什么区别!
她勉强笑了笑,说道:“都哭什么,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没伤没病的,好的很!”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有些哽咽了,便停住不语了。
文睿用手巾擦了擦眼泪,说道:“这太后做事也太绝了。我就是奇怪了,这么短短时间,她怎么就揪出如熙来了?”
“龙脑香。”
“什么?”
她微微抬头,淡淡地说:“我刚进到大殿,就闻到韦贤妃身上那股特有的龙脑香味了。她常年头痛,一直熏龙脑香压制头疾,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香气。她肯定是从宁清宫刚走不久,所以我一进去就知道这一趟,有去,无回了。”
说到这,她侧过过头去,泪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不想让她们看见自己这模样,她虽然不算是顶天立地的女子,但在姐妹面前,一直是个有骨气的,她不要让自己这软弱的样子被她们看见!
“姑娘!”如熙哭着扑上来抱住她,顿时,她脖子上湿润了,那全是泪。
太后许久没有下懿旨了,可这一下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先是三位主子娘娘,包括皇上最宠幸的郁婕妤被禁足,大批侍卫守在门口,连探视都不让。接着,皇上要去与太后据理力争,太后却犯头风病,每日痛得下不了床着不了地,人都瘦了一圈,皇上见状,只能作罢。六局中的尚寝局失去了祁婕妤这根支柱,只能暂时依附皇后,但皇后性子一向柔弱,所以尚宫局和尚仪局又威风了起来,一时间,韦贤妃和秦昭仪二人再次成对峙之势,六宫上下人等,也有了全新的面貌。
起先,宁泊殿还是一切照常,除了没有人进来,无人能出去,并没有太大变化。可久而久之,这变动就从细节中体现出来了。先是尚服局以赶制夏日节宴服饰为名,不送夏衣了,几个姑娘渐渐只能将旧时的夏衣轮替来穿。再来就是,司膳房每日的伙食从丰盛到足够,再从足够到将将吃饱,再从将将吃饱到残羹剩菜,没几日功夫,宁泊殿内的人的脸上都有些蜡黄了。
就算日子再难熬,也总得过。衣服少些对付这也就过了,只是这吃的都差了,每个人也就都少吃点,好在几个姑娘吃的也不多,也就将就着过了。郁致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她不忍心看着文睿们吃着苦,也就慢慢开始洗洗衣裳,弄弄饭菜。她这纤纤玉手哪里做过这些活计,一会子烫到,一会子有摔着,一双弹琴写字的手,硬是弄得点点伤疤,指节上的茧子都磨出薄薄一层了。
这天晚上,宁泊殿院子里一片萧条,为了节省灯油,也只在屋子里面点了两座烛台,院子里只有淡淡月光洒下来,一片宁静。今日是个难得的月圆之日,郁致一个人坐在院子外面望着月亮出神,外面侍卫轮班的声音传来,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呆呆望着。
在宁泊殿不用出去,自然也不用梳妆了。近些日子,连梳头的桂花油都用的七七八八了,她连发髻都不梳了。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匀匀披在身后,落在腿前,泛着幽幽的光泽。再瞧这小脸,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刚入宫的时候,她圆脸盘圆润像剥开的蛋仁儿一样滑女敕,手腕子刚健有力的,这会子,她架着那空荡荡的大袖襦裙,好像随时都能飘起来一样。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变得沉静了,从小到大,无论被人嘲笑是没娘的孩子也好,还是在邻里之间被那一般人家妇人啐骂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或是突然被拉了入宫,她都没有如此这般,反而因为内心的斗志,压的越狠,她弹跳的越高。这一次,她第一次静静的一个人呆了一个月,反而如浮华喧嚣的尘土般静静沉淀了。以前,她坐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要起来寻新奇玩意,可现在,她能一个人呆呆坐一天,一句话都不说。
身后传来文睿的脚步声,她刚想回头,却听见外面一阵声响。
“嘘,你听。”郁致指着门外道。
这时候,好像远远传来一声清扬的歌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合奏越来越多,听着像是在唱百戏。紧接着,一阵阵热闹的欢笑声传来,隐隐约约的,听不大清楚,似乎那觥筹交错的酒杯声也夹杂在其中。
文睿走过来,叹了口气,说道:“算算日子,也该赶上盂兰节大宴了。”
是啊,每年七月十五的盂兰节,是一家人团聚祭祖的好日子,这宫里必然是要聚一聚的。远处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又静了,显得这宁泊殿各位凄凉。
李郎,你现在应该自在地左拥右抱,饮酒作乐吧?她垂下头,呆呆的看着身上系着的同心结,一滴眼泪坠落,滴在那同心结的正中央,慢慢晕散开来。她一抹眼睛,哭什么,没出息的,没了他,我还不能活了。
文睿劝说道:“皇上必然是有苦衷的,姑娘,你别心太重了。”
苦衷?她心里笑了笑,是啊,他的苦衷!她不在乎这冷茶冷饭,不在乎青衣粗布,她只恨那有情人负了心,绝了情!远处那一阵阵欢歌笑语,好像一张大巴掌扇在她的脸上,歌声越高,她就越痛,痛的都钻了心,挠了肺!
这一个月,他没有来过只言片语,就算他来不了,为何不能遣个人来递个口信,这有何难?怕只怕,我在他心里的分量远比自己想的要轻贱多了罢!
她摇摇头,淡淡地说:“文睿姐,别安慰我,我心里明镜一样,明白清楚得很。”
月亮照样高招,晚风依旧轻拂,这大明宫里的夜色,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失色半分。我就像天上那繁星一般,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颗吧,我不闪耀了,还有漫天群星璀璨,又怎么会少我一个呢。
这时候,如熙走过来拿了件大衣给她披上,手搭上她的肩。自从禁足之后,如熙就好像赎罪似的过活。饭,她吃的最少,活,她干的最多。从日头到天黑,她不休息一分钟,好像只有不断地忙碌,不断辛劳,才能将她犯的错清洗救赎。
郁致手搭上她的手,拉了她一起坐了下来,久久没说话。
“丫头,你想他吗?”郁致突然开口道。
如熙一愣,眼圈一红,狠狠摇了摇头。
“我日夜如此思念李郎,又怎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咱们姐妹两个,都竟是一个可怜模样。”她浅浅一笑,望着如熙,抚模着她的手说:“丫头,苦了你了,我的思念尚能说出口,你那心思,却只能死死藏着不能讲。你,比我苦多了。”
一听这话,如熙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道:“姑娘,都是我连累你……”
郁致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如熙,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我们一起长大,十八年的情分!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这样的静默,已经是这个月来宁泊殿内的主旋律了。她们互相说着安慰的话,再也翻不出什么新鲜样子了,望着这萧瑟的夜月,身上单薄的旧衣,空荡荡的枕边,郁致不想笑,也不想勉强去笑。最真实的姐妹情谊,就是这样吧,当我不想伪装的时候,能放心的让你们承受我的痛苦,彼此交融着这悲切的情感,然后相互依偎。
“娘娘!”
银瓶抱着一摞被子从后面走进来了,说道:“这是尚寝局送来的。这也是奇怪了,尚寝局好些日子没理咱们,今日倒是主动拿了个大包裹来。”
“谁拿来的?”
“七巧。”
七巧?
梓嫣!郁致一个激灵站起来,让银瓶跟着快步步入寝室,将那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有各式的新衣,新的床铺单子等衣物。要知道,这一个月来,她们身上早就没沾过新的布料了!再细细一翻,一些常用的药材也露了出来。这个梓嫣,胆真大,心真细!
银瓶模着其中一套新的被褥,高兴道:“娘娘,你瞧!你那套被褥刚洗,这条新被子,今晚上用着正好!”说着将被子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模,怎么那单子里面有沙沙的声音,她让如熙拿了剪子来,小心地将边缘的线隔开,一张窄的如手指般大小的纸条飘落出来:
衣不如新,友不如故;同心共济,生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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