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处暑八月天,棉花整枝烟短剪,白薯翻蔓秋荞播,拔草捉虫保丰产”,处暑节令过后,滇东北“一场秋雨一场凉”,虽有些许凉意,山村的夜晚并不寂寞。闲不住的孩子三下五除二将碗中的饭扒进嘴里,慌忙着去往常他们集会的地方玩躲猫猫、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直要疯到母亲们此起彼伏呼儿唤女回家睡觉的声音想起,伴随着几声凑热闹的狗吠声,才会慢慢安静下来。
严明没有丝毫睡意,信步来到村里他称为二叔的二先生家大门外,听到里面二先生在拖声曳气地清唱: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治乾坤。
几朝皇帝多有道,几朝无道帝王君。
君王有道民安乐,天作雨来地作池。
人在中间如鱼样,恐防阎王作钓杆。
阎王放下金钩钓,不知来早与来迟。
为人还是存心好,哪有恶人在得长。
不信请看此件事,起心用心害自身。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
这是唱书《金铃记》的开篇。严明曾听过《金铃记》、《蟒蛇记》、《柳荫记》、《大孝记》、《白话张四姐》这类古典长篇叙事唱书。这些古典长篇叙事唱书通常采用说唱相间、夹唱夹说的形式,或缠绵悱恻或催人泪下或令人扼腕,根据起伏跌宕的情节,用五字调、七字调、十字调或莲花落来表现。内容均为曲折离奇、悲欢离合、因果报应的传奇故事。
茶花箐村虽然就在国道旁,但已开通五十余年的国道似乎没有给小山村带来什么变化,人们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千余亩瘦地散落小山村村间、四周,以其少得可怜的产出,紧张地应付着数百口子人常显饥饿的肠胃,小山村依然贫困着闭塞着。还没有通电,在农闲时节,一张方桌,四五个人,一盏油灯;翻开唱本,其声悠悠,其乐融融。老人小孩,围坐一堂,姑娘绣花,男儿烤薯,看火花冉冉,听书声朗朗,此乡民之乐也。以至目不识丁的村夫,未见世面的农妇,谈吐之间有文韵,笑骂之时口成章;辨善恶以行事,从忠孝而为人。说是这些唱书之功也不为过。
严明轻轻敲门,屋里的唱书声停止了。二先生正在公社上初二的三小子拉开木门销,叫着:“严老师来了,快进来!快……”将严明往堂屋让。
“咋今天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三小子是严明在马鞍小学送走的第一届毕业生,初考成绩是第一名,他很喜欢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就关心地问道。“老师,今天是星期六,我回家来拿点钱。”严明一哂,“哎哟,我忘记了!”严明心想,因为大队文书不盖章让自己去参加财政干部招收考试,闹心!连周末也忘记了,这是什么事呀!
堂屋靠门左首墙角的火塘边,一张方桌上燃着一盏“绿叶”牌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二先生戴着老花镜蘸着唾沫翻看着唱书,男女老幼七个人围坐在火塘边,有二先生的妻子秀珍二婶,还有已经另立门户的老大老二,村东头的“白大先生”严甫,正在等待着因严明进屋而打断的唱书声重新响起。
严明说:“咋不唱了?二叔,接着唱!”
三小子从橱柜上拿下一个瓷杯,二先生从火塘里端起小茶罐,将被火烤得咕嘟咕嘟沸腾冒着热气香气的炕茶倒入瓷杯,送到严明面前,“喝茶,……听说财政招干又没有盖着公章?算了,好好教书算了。马鞍小学这几年已经有两个人转正了,你只要努力,还是有希望的哩!”二先生继续说道,“只要苟文书在位一天,你就别想盖着章,你不知道这是有原因的。喜欢偷腥的苟文书因为和村里的‘朱大妇人’长期苟合,差点被人‘打黑棰’,苟文书以为是你父亲指使的,其实压根和你父亲没有一点关系。你记住我的话,除了教书,你目前没有其它路好走,苟文书卡定了你。别‘狗慌三泡屎,最后一泡也落不下’呀!……”
二先生话糙理不糙。
二先生姓陶,名敬明,崇拜陶渊明之意。少时读过《中庸》、《大学》,用乡民们的话说“读过老章书”。特别是能写一手漂亮的欧体楷书,将欧体险峻刻历、刚劲挺拔;清雅秀丽、瘦健俊美;规矩端正、一丝不苟;大小有法、错落有致的特点尽显六寸笔下。可惜二先生生不逢时,因为家庭出身“地主”,属于“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不但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而且殃及读书成绩优异的老大老二只上完小学,连初中的门槛都没有进就只能回家务农了。
好在二先生为人友善,会写字,懂甲子,会看阳宅阴地,逢年过节帮左邻右舍写写对子,乡民们闺女出嫁儿子娶亲帮着择择吉日什么的,在“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等政治运动中并没有受过多少刁难。现在按照上面的“摘帽”政策,二先生的“四类分子帽子”被“摘”了,这意味着二先生可以享受应有的公民权利了。
严明平时喜欢到二先生家串门。一是因为二先生有文化,二是二先生虽然六十多岁了,但思维清晰,观念不老,看问题准,常常能从二先生对形势的判断,世事的洞察,人生的感悟中受到启迪。
二先生也挺喜欢和严明这个难得的“忘年交”谈天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