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 第五章冰雪初融4、不能承载的痛

作者 : 祥云飘飘F

这天放学回家,严明远远看见村西南角“蔫瘪萝卜”二哥家门口有几个人在忙乱着什么。往前走,隐隐传来妇女的哭喊声。严明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他加快脚步赶过去,看见五十多岁的”蔫瘪萝卜”二哥在抹眼泪,他的大儿子媳妇坐在地上,双腿平伸:“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倒去了,我们娘儿又咋整!……哎哟……嗬嗬嗬……”,呼天呛地的嚎啕,使人心发瘆,人身起栗。双腿上刚满一岁的孩子也抽泣不止。旁边放着一个方匣子。村里的几位老人边劝边陪着抹眼泪。

“蔫瘪萝卜”二哥是严明的族兄,因他胆小怕事,说话做事显得没精打采。不知始于何时,村人们都叫他“蔫瘪萝卜”。

从老人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严明才知道,“蔫瘪萝卜”二哥在锡都背矿的大儿子平没了,地上的方匣子里装的就是平的骨灰。

严明将”蔫瘪萝卜”二哥劝回家。”二哥流着泪和严明讲述了平的死。

“二十四岁的人了,女圭女圭又小,他说常发他们在锡都干得不错,也想去挣点钱,反正农活暂时有我和他的两个弟弟,他媳妇在家只要带好女圭女圭就行了。去了半年,也苦着几百块钱带回来。”“蔫瘪萝卜”二哥忍不住悲伤长长地叹息一声接着讲道,“唉,都怪我没有叫他到别处去!大前天,邮电所的送来加急电报,说平突然得急病,让家里赶快去人!我就带着老二赶到锡都,在医院冷冰冰的停尸房里见到了他!”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咋说没就没了!”严明问道。

“平到锡都后,一直在‘锡都鑫欣矿业公司’背矿。大前天中午,天气特别热,平他们背完矿后,就马上跳下水塘里洗澡。洗着洗着就不行了,是别人把他送进医院的。到了医院,硬是没有抢救过来!经过反复哀求,公司给了八千块钱。人家说平死了,还要公司出钱,给公司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主要是考虑讲人道,不然的话,一概自己负责。就让我们把骨灰盒抱回来了!”

“没有办法了,人死不能复生,只有向远处看,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因为平进公司的时候,公司负责安排他们干活的人只讲“包吃包住”,吃什么怎么住并没有细说,工钱么“凭力气,多挣多得”,至于假如生病、死亡的事谁都没有说。

“包吃包住”、“多挣多得”对于改革开放之初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农民来说足够了,有这么好的事情,让他们内心感到无比欣喜。有吃有住满意了,凭力气挣钱也是天经地义,只要公司能留下他们有活干就谢天谢地了。死亡、生病的事,公司不愿意讲,是因为尚没有完善的强制性法规,难得大家糊涂。说到平他们,刚刚出门,更是不愿意提死亡生病之类晦气的话题。

离开家乡,离开妻儿老小出门是来求财的,又不是来找祸的!

他们压根就认为:倒霉的事和自己不沾边不会找上自己!需要感激涕零的是公司给了他们一条挣钱的路。

严明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这悲伤的一家子。

无独有偶,不幸的是,才过了三个月,同样的惨剧又降临到顺才家。顺才的大儿子富贵也是这样用骨灰盒抱回来的!

严明没有去过锡都,但他吃惊的是在一个公司里连续发生这样的事故,医院的结论是正常死亡。公司似乎没有采取什么防范措施。

严明也想不明白,人的生命怎么如此脆弱,两条鲜活的生命以不到两万元的方式了结,人咋就这么不值钱?!

不幸的人逝去了,留下的是孤儿寡母和他们的长者难以愈合的伤痛……

农民是最庞大的弱势群体。他们的命不值钱,唯一能帮他们创造些许财富养家糊口供女圭女圭上学可以换来衣物烟酒糖茶那为数不多的鸡猪牛羊倒是值钱,但如果遭遇病灾,人们往往束手无策。

还是因为贫穷,也因为服务农村的人才稀缺。

如果不是贫穷,农民就不需要指望那为数不多的鸡猪牛羊。如果有相当数量合格的农业科技人才,农民们也不会为鸡猪牛羊患病大量死亡极度贫困而伤悲。

这是那个时候的农民无法承受的许多痛之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于广大的普通农民而言,吃饭基本不再是问题了,无鸡猪牛羊就种不好庄稼,日子就不滋润。

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将所有的土地、牛羊分配殆尽。从此,数十上百人集中劳作的热闹带磨洋工的场面不见了,数十只山羊绵羊或耕牛闲时统一由饲养员一群一群放牧的景象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三两两的农民吆喝着三三两两的牛和羊,分散在山坡上、黄土地里边锄草边放牧,时不时从山上、地里传来喝斥牛羊偷嘴的吼叫声。

严明家有五只绵羊,一头棕黄毛色的小牯牛。平时由二姐或妹妹放牧,周六、周日严明去。每年在三、六、九月从绵羊身上剪下不多的毛,由母亲纺线织衣褂或换回三二十块钱,重要的是指望牛羊将圈里的松毛杂草练碎,发酵上万斤肥料,供全年必须的农作物种植用。小牯牛还有最重要的任务是负责耕耘十多亩包产地。

眼看着调皮的小牯牛慢慢长大了。

父亲利用农闲时节开始驯牛犁地。

父亲将准备好的犁铧耕索扛到一块平整的地里,放下犁铧套上耕索,让严明把喂饱的小牯牛赶进耕索,然后,将耕索沿小牯牛的双肩至腰月复两侧套牢,之后,在小牯牛嘴上套上篾“套口”。

一切就绪,父亲扶着犁铧,“咧咧、咧咧……”,开始给小牯牛下达指令。

山地通常使用一双黄牛耕地,因为黄牛普遍个头不大,使用一条黄牛耕地很吃力。现在只有一条牛,父亲一开始就按照“掌墒牛”的口令训练,“咧咧、咧咧……”,这样,在借不到“帮牛”的时候,可以使独牛犁地。如果是驯“帮牛”,就要给牛下达“发发、发发……”的指令,驯好后,给二者下达指令不能混淆,否则就会乱套,“掌墒牛”、“帮牛”就会无所适从。

严明闻着从父亲嘴里喷出的呛鼻“柳叶”旱烟味,在小牯牛的侧面,配合着父亲,矫正、规范着小牯牛的行动……

小牯牛刚开始学耕地,一点也不听话,一起步就忽左忽右,试图摆月兑耕索,到了地头还拖着木犁铁铧一直向前冲,把地埂豁开一个大缺口,严明拽不住它,常常弄得筋疲力尽。其实,这是还小牯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还不适应身口都被套住的感觉。

“剐干巴的畜生!”,父亲被拖火了,扬着鞭子作势恐吓着小牯牛。“牛打生,马打熟”,对牛不能动辄就打,这样只会激起牠的反抗。在小牯牛喘着粗气发牛脾气的时候把犁铧往土里插,让牠使不上力。一来二去,小牯牛变得温温顺顺,服服帖帖了。

不到一个星期,小牯牛就能依照指令“掌墒”犁地,能始终保持匀速前进,不会忽紧忽慢,也不会跑偏。严明也学会了使牛犁地。

严明觉得,教人比教牛难不止千百倍。教牛无需经年,不需要潜移默化,只要让它完成规定动作就行。

小牯牛完成了从小闲牛到“掌墒牛”的转变,就像人从千事不管万事无忧的童年变成了当家人。

就这样,严明身上的些许书卷气被一点一点磨掉,成为一个能使牛能犁地的种地人。

父亲驯乖了小牯牛,也训练了严明。

驯好小牯牛后,严明驱使着牠老老实实独自拉着犁铧前进。

不到十天地就犁好了。按照节令,在地里播种,过不了多久,茶花箐村的田野就将变成绿的海、花的洋。

小牯牛慢慢进入了牠的青年时期,长得个大体壮,犄角尖直,神采飞扬,“哞哞”的叫声可传几里地。

七月盛夏,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光线灼人,柳叶打着卷儿,小花小草低着头,河里的水会烫手,大地蒸腾着热气。

傍晚,小牯牛从山上吃草后来后,父亲发现牠一反常态,坐卧不宁,没有反刍。

年轻、健壮的牯牛生病了!以前没有养过牛,全家人束手无策。

“白大先生”严甫赶过来说是消化不良,扳着牛嘴灌了一些肥皂水,以观后效。

没有好转迹象,挨到下半夜,小牯牛嘴喘粗气,四脚打颤,随即跪倒尘埃,一卧不起。

星星眨着眼睛不知躲到哪去了。

严明借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破自行车,口含电筒,去大队兽医员家里,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兽医员老韩睡眼惺忪问:“严老师,出什么事了?”严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家的牛病了,请你去看看……”。老韩背上药箱,拿起手电,骑上一辆老自行车和严明往回赶。

父母亲欣喜地说:老韩来了,快请你看看。大家都以为老韩来了小牯牛就有救了。

老韩二话不说,走到了牛的跟前,翻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牛的眼皮,然后拿出一个尖口的竹筒,在盆里兑了半盆不知什么水,撬开小牯牛的嘴巴,往里面灌,不一会,半盆水就灌进牛肚子里去了。

“没事吧,老韩?”母亲焦急地问。

老韩没有说话,他打开药箱,拿出一包白色粉末的药放在竹筒里,加上水摇匀,然后又给牛灌了下去。

全家人的心紧缩着。

天亮了。小牯牛如漆的双眼慢慢变蓝,暗淡下去……

全家人看着小牯牛长大驯服,才出了三年力……

天朗气清的时日,他们会在正午的时候把牛牵到山坡上去放牧,牠在野地里吃青草晒太阳,吃饱了,悠哉游哉地走到主人的面前,躺了下来,主人抚模着牛的头,小牯牛的双眼一眨一眨的,好像在享受着主人的和温情。

主人的心情也正得到放牧。

老韩注视着小牯牛。

“白大先生”注视着小牯牛。

大家注视着小牯牛。

小牯牛没有被救回来。

老韩说:”不行了!”

“白大先生”的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流出。

严明和全家人的眼泪涌出滴落。

前不久才因为五头架子猪、小猪全部患慢性型猪肺疫使用大量青霉素、磺胺嘧啶、氯霉素、链霉素、氨基比林、庆大霉素、四环素之类药物医治欠下了一两肋巴的医药费。最后猪死了三头,价值近四百元,花去了同等的医药费。

所有希望通过养猪实现的家庭梦想犹如泡泡糖都破灭了,剩下一堆吃不能吃卖不能卖还要深埋的垃圾和全家人需要劳作两年才能弥补的经济损失。

小牯牛是严明家生产劳作的“顶梁柱”,也是日常生活中朝夕相处、不可分离的“好伙伴”。牠的离去,将使十余亩包产地的耕作,要靠借别人家的牛使用,而这对于庄稼人来说,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小牯牛对于严明家来讲,是半个家产,除了三间土屋,没有其它了。

要购买价值相当于严明工作五年补贴的耕牛,在目前是不可能的!从此,严明就没有再养过耕牛。

严明恨自己的无知,读了十年书,却眼睁睁看着小牯牛死了却什么原因也不知道!

那天中午,严明和二姐夫用手推车将小牯牛肉拉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去零卖,居民们挑挑拣拣,价值近六百元的小牯牛,肉才卖了三十多元。

晚上回到家,严明夹了一小块煮熟的牛肉放进嘴里。嚼着牛肉,他的心很痛,泪水随即在眼眶里打转,他吃不下。家里的其他人也吃不下,只好将一锅牛肉倒掉。

往常吃到生产队因为摔死而分得的一点点牛肉特别香,咋小牯牛的肉会如此索然无味。

再美好的世界,和着泪水过的日子也是无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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