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光,她看见母亲有些发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她明白父亲出走之后,母亲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青春才能让这个家勉强维持下去。
所以,如果母亲和她发生冲突的话,她不能够违背和顶撞的。
可是,这次不一样。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突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拉着她,强迫她去医院打掉孩子。
她不依,无论母亲怎样发火和流泪。她就是不依丫。
她不明白为何母亲会这般动怒。不就是怀孕了吗?每个女人都会经历这一过程的,早晚都一样。
——你不能生下这个孩子!绝对不能媲!
母亲已经气得发白的嘴唇张张合合,一直在念叨这句话。
她想告诉母亲,单亲妈妈有很多,而且一样可以过得很好。生下孩子之后,她会继续恢复工作,或者去找另外一份更好的工作,她想告诉母亲,她会养好这个家,养好孩子和母亲。
可是她发现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嘴里一直重复着“不能生这个畜生!”
是的,失去理智的母亲骂宋未肚子里的孩子是畜生,是野种!她听见之后,眼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最后,她几乎是被母亲拖着出了门。她哭她闹都没有用。母亲几乎是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在她身上。
——起来!别蹲在地上,去医院……去打掉!打掉!这个小畜生,不能生!
——我不!就不!我要生这个孩子,它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残害它?为什么?
宋未哭着咆哮。
可是还是耐不住母亲把她连拖带推地来到了马路边。
就是那一条后来一直会在宋未梦中出现的马路。
如果能够重来,时间能够倒流,宋未永远不会让这一天发生。
这是之后三年一直缠绕着宋未的噩梦。它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又像是一个黑森森看不到底的漩涡,吸附着一切,让宋未每每回忆起来,心口都像是重新又被人剜开了巨大的豁口,汩汩流淌着鲜血。
那般的残忍和疼痛。
这让她在后来的三年里常常在黑夜里失眠,光着脚在客厅里来回地走动,穿着幽灵一样的睡裙独自立在窗前看着夜色直到天明。让她只能够依靠那些安眠药片才能够入睡。
如果可以,她不愿意让这一天发生,绝对不会。
她们最终还是来到了马路边,她依旧在和母亲争执和撕扯。
终于,她趁着母亲稍微的放松,赶紧往回跑。
她忘记了自己是在过马路。
是的,忘记了。
如果她记得,该有多好。
……
她眼睁睁看见一辆大卡车朝自己驶来,她来不及逃离。
她甚至看见里面的司机也失了神,拼命想要刹车。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呆在原地。突然感觉到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她朝一边倒去。
她知道,那是母亲下意识地扑过来救她。即便现在还没有做母亲,她已经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条件反射。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只看得到孩子的危险,看不到自己的处境。
她感觉到了疼痛,来自全身。可是,更重要的是,来自肚子的……
她在倒下之前已经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的自己的月复部。她几乎是蜷着身子倒下的,将月复部完完全全包围住。
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货车的撞击,她被撞开了一段距离,然后倒下。
她只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流失。
——不要啊……
她痛苦地在地上申吟。美丽的脸庞扭曲得可怕。可是她挽回不了这样流失的趋势。
她感觉到周围开始有人围过来,有人抱着她,有人在打120.
——救我的孩子……和我的母亲……
这是她在失去意识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又是医院的味道,她已经感觉到熟悉并且深恶痛绝的味道。她在迷迷糊糊之中闻到这味道。
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在死亡的边缘走过了两遭。
她想睁开眼睛,可是却怎么努力也睁不开。她明白自己没有死亡。这种接近死亡的感觉她早已经体会过了,她只是还处在生与死的边缘,并且,医院里的医生会竭尽全力将她拉回到这个世界上。
她很讨厌这样。
很久以后,她听见身边来了一些人,说了很多话,她听不到,只是感觉到很嘈杂。她处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感觉到身体很空虚,像是失去了很多能量和精力。她很累,想要一觉睡过去。
忘了是多久以后。她发现自己恢复了意识。
她知道了自己是躺在病床上,想起了发生的一切,也渐渐恢复了听觉。她能够感觉到了来自全身的疼痛了。
她能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周围人在说些什么,也渐渐能够透过覆盖的眼帘而分辨什么时候是黑夜什么时候是白天。
她甚至能够从麻木了许久的神经之中感觉到有人握着她的手。
可是,她不敢睁开眼。
她不敢听到她不愿意听到的事实,不愿意看到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不愿意……不愿意面对太多东西。
——你醒了?
有些惊喜的声音。是刘彪。她在黑暗的世界里分辨出来。
所以只能睁开眼睛。她看见了憔悴了好多的刘彪。眼睛深深凹陷进去,颧骨突出,胡子也开始像杂草般陆陆续续冒出来。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这里躺了多久。
——嗯。
宋未勉强应道。
——怎……怎么样?
她颤抖着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接着,无话。空气陷入了沉寂,满是消毒水的气息。
这便是答案了吧。沉默便是回答,不用再问,沉默,往往是最糟糕的回答。
宋未感觉到眼里的液体流淌了下来。
转身看向窗外,榕树的枝已经延伸过来触到了医院的玻璃了,深绿色的叶子和黑褐色的枝干,那么茂盛,充满生机与活力。
阳光出来了。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的快乐和悲伤,每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你痛不欲生的时候,其实这个世界的其他角落,或许正是一派兴兴向荣的景象。
宋未的泪却是止不住的淌下来。汩汩地汇成了小溪。
孩子没了。
母亲也没了。
她几乎是捂着耳朵阻止这样残忍的消息,可是它还是像一阵风一样,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甚至,渗入到了她全身。
像是一剂毒药。她已病入膏肓。
一场车祸带走她身边的两条生命。而却剩下她自己,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她真是痛恨命运这样的安排。
这几个月以来,她几乎已经失去了灵魂,命运的打击,早已经让她的躯壳和灵魂分离,**还残存在这个世界上,而灵魂,居无定所地飘荡着。
她失声痛哭,埋在枕头里,她不知道身体里如何能够在短时间给她提供那么多的水分,一个枕头很快就几乎湿完全。
只剩下最后的力气来和命运抗争了。好好发泄一下吧。刘彪任由她哭泣,他明白,她需要一个时机好好将心底的痛苦发泄出来。他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
心底的痛,千疮百孔的的伤痕,失去了骨肉和至亲的伤,命运将刀子一把把投向她,她无法避闪,甚至到最后,命运直接给了她致命的一刀,让她生不如死。
痛痛快快哭一场,直到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全身再次虚月兑地倒在床上。
如果能够这样虚月兑之后就一直失去意识该有多好。
不再醒来,不再承受这之后的痛苦。就这样,让她逃避一次吧。
可是,该来的痛苦终究还是会来的。再次醒来之后的日子才是生活所赐给她最大的挑战,让她要必须在心痛之中继续生活,继续以后的日子。
她再也无法逃避。和最初的痛比起来。苏醒康复出院之后的日子,却是更加的难熬。
永远无法面对的孤独和那些原本甜蜜想起来却心酸的回忆,是一条叫做悲伤的长河,它汩汩流淌,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那些惨痛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