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又看看时间。
再烦躁不安,也只有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等。
三点钟了,若是四点钟她还回不去,那随时就会被发现的……已经教了秋薇,倒是可以搪塞一时,说她去了之慎那里,但也只是搪塞一时而已。一个电话要过去,立时露馅儿。
她心里正乱着,突然就有人闯了进来。
“孟元?”静漪叫道媲。
来的人一身竹布长衫,把头上戴的老式帽子和眼镜一摘,去了扮老的装饰,也是青年学生模样,却不是戴孟元。
静漪怔了怔,只觉得这人面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这是谁。这人圆圆的脸上一对细小的眼睛,许是跑的太急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一边喘粗气,一边拿袖子擦汗丫。
“请问你是?”静漪问。
“程小姐吧?我是顾鹤。”顾鹤依旧擦着汗,眉梢都挂着汗珠,“我是孟元的同学,咱们在学校里见过一面的。还记得吗?《罗密欧与朱丽叶》公演那日?”
静漪回想着,点点头。
她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静漪说。就是那日,陪着戴孟元在剧场外等她的。她打量着顾鹤。这个夏天她和顾鹤的接触其实不少,只是都隔着两三道手,并没有见面。
“先给我杯水喝吧,我是跑着来的。”顾鹤终于趁着这会儿恢复了一点从容。
静漪给他倒了杯水。
他却干脆拿起了茶壶来,又觉得太热,正好旁边有一只冰碗,冷水里浮着冰块,他毫不犹豫的端起冰碗来倒进茶水便连水带冰的往下吞咽。
静漪要提醒他小心冻着倒不好了,就见顾鹤已经将那一大碗冰水全都喝了下去,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催问:“怎么是你来了?孟元呢?”
顾鹤看着她。
静漪就觉得顾鹤的眼神或许是被冰水冻住了,特别冷。
“孟元昨天晚上被警察署的人带走了。”顾鹤说。
“什么?”静漪呆住。
顾鹤说:“昨天晚上,我们正在开会,警察突然上门来。孟元掩护我们逃走,自己去应付他们。警察就把他带走了。”
“为什么要带走他?他做了什么事警察要带他走?你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静漪连忙问。
顾鹤静了一静,说:“我也在被通缉的名单上,行动自然要隐秘。只是孟元先前和我说起过你们见面的事,我就一早在这里等着。没想到你真的来了。程小姐,你有责任救孟元。”
“我当然……你什么意思?”静漪反应过来。
“程小姐,我们的行动都很秘密。孟元只有昨天出去给你寄过信,或许还见过令兄。恕我直言,若不是令兄暴露了我们的住处,那也是因为令兄才暴露了的。”顾鹤清楚的说。
静漪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间,说不出话来。
“孟元和我,我们还有南边一些大学校的代表联合起来进北平请愿的,这你是知道的。”顾鹤说。
“你在暗示我,其实我也难逃干系是么?或者你想说,是我出卖了你们是么?”静漪看着顾鹤,忽然觉得这人的小眼睛像极了一对鼠目,顿时心生厌恶。更厌恶的是他语气中的威胁意味。
“程小姐,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的事没有瞒着你,这也是事实。我是坚决不同意这样的,但孟元信任你。如今孟元出……”
“我会想办法救他的。告诉我详细情况。”静漪已经没有耐性和顾鹤兜圈子。
于是顾鹤告诉了她,他打探出来的消息。
原来一切仍是源于这次的示威游行。因为游行中发生的暴力事件和随后的流血冲突,是北平城这两三日都戒备森严。当局十分重视,下决心揪出带头闹事的学生。戴孟元和顾鹤都是榜上有名的。只是他们行事严密,早就料到了当局会这么做,这些天行踪并不定。在已经有一部分学生被抓的情况下,他们仍安然无恙。原本他们计划这两日就离开北平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了事。眼下戴孟元被抓走,打听了下是关在半步桥监狱里,生死不明。
静漪听到这里,又是急又是痛又是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不住的哆嗦。仿佛身上哪儿是被扎了一刀,剜了肉去一般,最初是不觉得疼的,现在竟一下比一下疼的更急切起来。心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如果孟元不是因为她,是不用冒险露面的……都是她的任性。
顾鹤待说完,又想起来,说:“警察署连日***扰孟元老母。戴老太太又急又气,已经病了几日。孟元被捕之后,他们又登门搜查,戴老太太又受到惊吓,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静漪咬了下嘴唇。
戴孟元是极孝顺的。他做的这些事情,一向是瞒着家里的。孟老太太年轻守寡,一心就想让孟元有出息能再度光耀门楣,出了这样的事,惹出官司来,老太太怎么受得了!
“顾先生,”静漪抓起自己的手袋来,“我可以告诉你,孟元被警察抓走这件事情,断然不会是家兄故意为之。家兄,包括我在内,对你们的行动事实上一无所知。如果是我们走漏风声,现在才是你们最危险的时候。孟元的事我当尽心尽力,这你尽管放心。”
顾鹤点了点头,说:“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件事跟令兄无关。程小姐,有孟元的消息我会……”
“不用了。”静漪说,“你找我并不方便,何况你也不信任我。孟元的事上,我们各尽心力而已。再会。”
静漪说完,拉开雅间的门就走。
眼中憋着的两泡热泪,在顾鹤面前还能保持常态,出了门就要忍不住了。
她抽了手帕掩住口,急匆匆的下楼。
正要上楼的一行人见一个女子慌不择路的往下闯,都来不及的躲避,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还是与她撞了个满怀。
“这位姑娘,请慢些走。”是位长者,和颜悦色的对她说。
“对不住。”静漪低头,也来不及同对方认真的道歉,鞠了个躬便噔噔噔的跑下楼梯去。
“这是怎么了?”那长者微笑着说,“你们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提倡些个男女平等、讲究卫生、强健体魄,我倒是极赞成的,但国人该有的传统,譬如温良恭俭让,若是能保留,还是保留些的好。”
“陶公说的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人也笑着说,“如今颇有些年轻人不像话。这阵子北平城就被闹的乌烟瘴气,听说警察署和城防司令部联合行动,这几日正在肃清,想来过不几日就会太平下来。只是世风日下,必不是仅仅抓几名乱党就能解决的……陶公来的不凑巧,正赶上。陶公,请。”
被称为“陶公”的长者倒没有对中年人说的话做什么评价,对跟在后面的青年人笑道:“看来,我是真来的不巧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扶他,让他继续上楼去,口中道:“陶公还在跟七公子怄气呢?”
这位长者,正是陶盛川。他今日与故交午宴罢了,来颐和园逛逛,逛乏了便上来茶馆一叙。跟在他身旁的正是他的次子陶驷和第七子,陶骧。轻装简从的来的,不想上来茶馆便就被冲撞了一下。
“我不跟他怄气,他倒跟我没完呢。”陶盛川今日心绪极好,且午间略饮了些酒,正有些散漫的意思。竟不是在跟儿子制气,倒有些宠爱的味道在里面。众人也都听的出来,凑趣的谈笑着,谁不知道这七少爷陶骧,是西北王陶盛川心坎儿上的人呢?
只有陶骧不苟言笑惯了,被父亲这样当众打趣,也不怎么着意配合。
当然这还有另外一层缘故在其中:父亲当然是不会认得刚刚那个女子的,可是他如果没有认错,那个哭着离开的女子,正是程家的十小姐——他原不会认的这么真切,谁知道就在她低头从他身边经过的一刹那,他就看到了她手中的那个袋子,和腕上的镯子……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应该是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在那日的***乱中,被人硬生生的将手甩在车顶,碎了……若不是镯子替她挡了一下,她恐怕会伤的很重;而他也来不及将她救下。
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竟然又遇到她。
陶骧见父亲他们先进了雅间,脚步便慢了慢,目光在周围一扫——跟着来的便衣卫士已经都卡住了位置。他在走廊上走了几步,东西隔壁雅间也已经被他们包了下来,他看看里面,对身边的人说:“留意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自父亲来了北平,一应警卫事务都是他亲自过问的。陶驷笑他紧张过度,他却觉得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再紧张点也不为过。
他说着走进临街一面的雅间,听到后面有声音,一回头,对门雅间恰在此时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