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一章 紫薇朱槿花残

作者 : 安璧城

我大愕,骨碌一声从锦榻上立起身来,“甚么叫没了?”

青锦眼眶中泪水涟涟,“天蒙蒙亮少爷就敲大小姐房门,三敲四敲没人应,少爷一着急,哐啷踹门进去,屋里摆设古董都在,唯独人没了。”

我匆忙披上大氅,脚下趿拉着一对百蝶绣花的锦鞋,“小姐没了,溪螺呢?”

朱缀面色骇得青白,双眼失了光,“小姐您就别提甚么溪螺了,少爷好辣手,直把她打得哭娘的劲儿都没了。”

我急道,“哥哥恁地鲁莽,府衙里也好滥用私刑这事要是传出去,往昔爹爹贤良忠德怜老惜贫的良善名儿都成假的了。”

这时门首滚进来一个没留头的小丫鬟,面色甚是惶急,直扑到我脚边哭喊道,“二小姐发发慈悲吧,少爷就要把溪螺给打死了”

我一怔,来不及扶她起身,便趿拉着绣鞋直望庭院里奔去。

远远槐花树上果然吊着个丫鬟,垂着脑袋,月白色的寝衣渗出殷殷鲜血,也不知是死是活。哥哥手握一柄钢鞭,狠命朝丫鬟身上打落,喝道,“大小姐在哪儿你是说还是不说”

那丫鬟的面貌正是溪螺,她双手扭在一起,脸色痛得惨白乌青,“少爷……我……我真真是不知道。”

哥哥愈加发了狠,双目圆瞪,咬牙道,“你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饮食起居一律归你管着,别人不知道也还罢了,你敢会不知道你说不说”右手高高扬起,眼看又是一鞭。

我跑上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钢鞭,劝道,“咱家一贯是仁厚怜下的,从没有屈打奴才的道理,打成这个样子,她还咬着牙说不知道,俨然是真不知道了。”

“不知道?朝廷遣来的车马都候在大堂门首了,眼看再交不出人,咱们薄家这次就是婚车变囚车,喜事变白事”

我道,“这时候着急也没甚大用处,姐姐闺房可有焚香撬门的痕迹?”

哥哥痛苦不堪地垂下头,面有嘲谑之色,“没有,甚么都没有,我一一仔细看过了,屋子是从里头上的锁,窗棂墙壁都完好无损,俨然是有人从里面自己个儿逃出来的。”

“自己逃出来的?”

我一愣,心底嗖嗖升腾着凉寒之意,青锦忙扶我坐在旁侧石凳上,我眼里不觉滴下泪来,“如此说来,是姐姐弃咱们薄家于不忠不孝之地了。”

哥哥颓然道,“依我看,蒲苇她定然是找那个梁子轩去了。”

梁子轩?

我心底混乱如麻思绪不禁飘忽,手心缓缓渗出冷汗,“可是两年前常来咱家串戏取笑的那个优伶戏子?”

看着哥哥确定无疑的眼神,我不禁心里哀嚎一声,“天姐姐她好生糊涂”

两年前姐姐将笄之年的诞辰宴上,府里请来了七八个世家子弟串戏耍乐,其间便有一个俊俏出众的少年,明经擢秀,殚见洽闻,和姐姐交游甚厚。然而彼时姐姐的名字早就录在后年进宫秀女的名册上,爹爹深恐两人撮弄出不才之事,遂棒打鸳鸯,将梁子轩逐出宣城。也便是彼时,木槿白为其打抱不平前来薄府闹事,方始与我邂逅。

“昨晚我回家的时候迎面撞上木槿白,他骑着一匹白马朝城外走,我问他去哪儿,他支支吾吾着不肯说,我心里倒纳罕,他那么一个爽利人却忽然笨嘴拙舌起来。今早出事了才对了景,他是去城外给梁子轩通消息”哥哥眼里流满懊悔,“我就不该放他去,皆因我一时大意,才给咱家招致杀身之祸”

朱缀不解道,“怎么牵扯上了木公子,再者说昨日明明是小姐……”

青锦慌忙踩她一脚,悄声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子,悄悄噤声的吧,没看府里鸡飞狗跳地乱作一团,你胡插甚么嘴”

我仿佛害了一场大病,心里蜷缩似的绞痛,浑身寒一阵,热一阵,头脑混混沌沌地不清醒。哥哥所言不差,和木槿白昨日在我跟前的古怪行为都一一对了景。槿白哥哥一贯和梁子轩交厚,他是为了兄弟情分江湖道义而牺牲我薄家的清誉,牺牲了我姐姐,我爹爹还有我。

我的面色想必惨白无比,启唇道,“爹爹呢,他还好么?”

哥哥颓然无力地瘫坐在一只冰凉的石凳上,“爹爹在前堂和朝廷的人斡旋,只说蒲苇她头晕起不来床。咦出了这件丑事,咱们薄家几辈子积得清誉都毁了”

我死命地握紧手,指甲扣进肉里,简直要扎出血来。冷冷道,“先把刑具都藏了,把溪螺松了绑,扶进屋里歇息。朝廷命官还候在大堂,咱们倒在后院里滥用死刑,万一传去天子耳朵里,便是长着一百张嘴亦是说不清。”

哥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吩咐小厮道,“听二小姐指使,把这贱人放下来,偷偷送回屋里照料。”

说罢,哥哥肃然起身,朝我望一眼道,“你先仔细照应着家里,我往知府衙门走一遭。”

我腾地站了起来,“哥哥且慢此事咱们需从长计议。你冷不丁去衙门报案说姐姐失踪,一来圣上敕令在即,知府老爷定然派遣全宣城的捕快去找,找不到还好,万一找到姐姐和梁子轩在一起,岂不是传扬家丑?二来朝廷命官尚候在大堂,咱们贸然报案,可不是打草惊蛇?”

哥哥双手分摆两侧,急道,“你说怎么办才好难不成就让朝廷来的人巴巴得在大堂候着”

我还欲回言,此刻大堂里疾奔来一个皂衣小厮,满脸惶急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老爷……老爷他昏晕过去了”

我和哥哥相视一愣,皆是惶然大骇,发了疯似的朝父亲正厢房奔去,朱缀急道,“小姐仔细别绊着脚”

我满面泪水涟涟,“好端端的怎地忽然昏晕过去?可是朝廷来的人嚣张跋扈言语间冲撞了?”

小厮摇头哭道,“不是不是起始几人言谈得极是欢畅,老爷忽然问,过去有没有甚么上了名册却不愿进宫的秀女,其间一人就说,有倒是有,不过秀女被砍了脑袋,还连累兄长捐弃功名,老母流放了边疆甚么的……哎呀呀,茗烟真真该死,再说甚么都记不得了”

哥哥哭道,“蒲苇当真是合该天打五雷轰的忤逆子为了个唱戏的男人,连爹爹都不管不顾了”

我们兄妹二人急三火四地奔赴爹爹房中,但见月白色绣花滚银的绸缎帐子里,爹爹枕着雕花缕金的檀木方枕,双目安阖,面色黄蜡。我与哥哥嘶声哭喊道,“爹爹爹爹”便双双跪在榻前。

爹爹勉强睁眼望了我俩一眼,笑道,“是老大和寥汀两个来了。”

常年来给我们薄家号脉请药的朱郎中,收掇了药箧,笑道,“老爷子一时性急,迷了心脉,涌上一口浓痰堵在了心窝,没甚么大碍,我开些化痰清热解毒的药,吃上三四副就行了。”

我敛眉道,“多谢了,青锦,你好好送着郎中。”

青锦与朱郎中款然出门,爹爹在床榻上摆摆手,吩咐哥哥道,“甫思,你也出去,我和你妹妹有话要说。”

哥哥眉宇间滑落一丝疑虑之色,他凝神望了我一眼,终是掩门悄声出去。我心下惴惴,恍然间有一股前世今生姻缘既定的宿命感。

爹爹支撑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我道,“爹爹,你适才醒转,且躺着说话吧。”

争奈爹爹大口喘息着,面容黄蜡不堪,淡淡笑道,“寥汀,你扶我下床。”

我一愣,甚是耽心,慌忙劝止道,“适才醒转过来的人怎么能下床,爹爹你且安生着躺一阵,朝廷那边有大哥周旋着。”

爹爹猛地大咳几声,呕出一口鲜血道,“你扶我下床扶我下床”

我一怔,竟不胜委屈惶恐。我虽非嫡出,是薄府里一个丫鬟生养的,生母生下我没几日就害了钻心虫病死了,爹爹怜我没娘,待我甚是宽厚慈爱,长了十五岁的年龄,也未曾高声呵责过一句,今朝猛地吼喝,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我再也不敢忤逆父意,小心翼翼扶他下床,爹爹道,“我的儿啊,为父有一事相求”说罢,双膝一曲,噗通一声,竟硬生生于我面前跪了下去

我大骇失色,也慌忙跪了下去,抱住爹爹瘦弱的身躯道,“爹爹,爹爹你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你姐姐跟个唱戏的风月子弟跑了,咱们薄家快完了,完了”

我流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爹爹你且静心养好身子,往后的事咱们缓缓周旋,当朝皇上仁厚爱民,不是一味暴戾无德的主子,说不准看在薄家几代功勋卓著的份上尚还网开一面。”

爹爹面色微微有些浊重,“眼下能救咱们薄家的只有一个人了。”

我心内惶急无比,哆嗦道,“是了,是了河北外祖父家里有一块先帝所赐的忠孝牌匾,圣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有这块牌匾压阵,也不会治咱们死罪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不能看着薄家几代清誉都毁在我薄忠义手里寥汀吾女,爹爹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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