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六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 : 安璧城

“怎么,一贯是胆大妄为的薄赞善也吓得不敢说话了吧?”秦贵妃嘲谑地端起一只橘子,三下两下剥掉了果皮,丢到我双膝前。

橘子皮轱辘轱辘转了几圈,方静止下来,我望着那两片橙红,竟然木愣愣地一言不发。

“本宫一贯把薄赞善当成闺阁淑女来看待的,只是没料到……竟也是个轻贱骨头哈哈哈,赶着送人家定情信物,还一对嬉戏的白头鸳鸯呢。”秦贵妃轻蔑地笑了,眼里尽是些盛气凌人的神色。

春嬷嬷道,“老奴有一话想言。”

秦贵妃一拂袖子,“你说”

“老奴觉得薄赞善人品俊逸,性情聪敏,要是有娘娘您提携,日后定然有大大的长进。”

秦贵妃鼻子噗嗤着冷气,眼睛却奇异地含着一股子笑意,让我如坠云山雾海,不晓得她究竟是打着甚么算盘。

春嬷嬷又道,“娘娘虽怨怪薄赞善私通外人,可是老奴反倒觉得这正是薄赞善的聪明越群之处。”

“进宫的秀女早先就在家便宜了外人,反倒是聪明?”秦贵妃语气虽重,声音却极是曼妙低缓,听不出一丝恼怒怨恨,我微微有些疑心。

她丢下怀里抱着的花脸狸猫,娇俏地翻过身子,缀满翡翠玳瑁的宫髻斜靠着雕花玉阑,颤巍巍地,她笑道,“本宫看不出她甚么聪明,却看出你已经老糊涂了”

春嬷嬷凑上前笑道,“娘娘您想啊,皇上是谁的?”

秦贵妃凤眼朝我身上溜了一溜,话里有话道,“皇上?皇上那自然是天下万民的皇上了,难不成……还是本宫的?”

春嬷嬷躬身道,“娘娘说的极是,皇上就是您的。姚淑妃一失宠,宫里头还有谁能跟咱们秦氏一脉相提并论从今往后,只要娘娘愿意,皇上他就是娘娘你的了。薄赞善她不敢跟娘娘抢夺,反在外面找了人,也算是识趣儿。”

秦贵妃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仿佛一只饿极了的猫,精光灿灿地,“她识趣是她识趣,这世上不识趣的人多着哩。薄赞善,你说是不是啊?”

我模不清她话中含义,唯有诺诺顺着她道,“娘娘说是,那就自然是了。”

秦贵妃得意地丢掉几瓣橘子扔地上,那只花脸狸猫踱步前靠,用翘鼻子嗅了一嗅,又晃悠着脑袋走掉了,秦贵妃一只纤纤玉手理了理两鬓凌乱的碎发,微笑道,“薄赞善果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你又可曾知道……就为了这些不识趣的贱骨头,皇上就不是本宫的了。”

秦贵妃的声音压得极低极缓,一颤一颤的,仿佛有一只幕后黑手逐渐逼近了潜藏着猎兽的幽深洞穴,只待顷刻之间,秦贵妃的算盘就真相大白了。

我耐心地等候着。

春嬷嬷终是露出一丝笑意,窃窃道,“有薄赞善在,皇上就是娘娘的。”

我垂着头静静听她们两人一个人唱红脸,一个人唱黑脸,把这场扣人心弦的闹剧演绎得不亦乐乎。

秦贵妃终于缓缓吐了一口气,轻启朱唇,道出今日的要紧话儿,“她?嬷嬷老糊涂了吧”秦贵妃跟春嬷嬷一问一答地絮说着闲话,眼里却提溜提溜地朝我望着,“嬷嬷没看见咱们宫里那群小妖精么?杨柳女敕腰,芙蓉脸面,早把咱们皇上的心肠勾搭得野了,甚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秦贵妃的眼睛精光灿灿地望着我,那个“王”字拖足了声调,“这世道妖孽横行得很,本宫早就笼络不了咱们万岁爷了”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难道秦贵妃是妄图铲除清姿么?

春嬷嬷走下高台,一把环住我右臂,狡猾地笑了笑,“薄赞善,难得老奴为您说了这么久的美言,这时候也该薄赞善说道说道了”

我凄凄一笑道,“我阿姐在哪里?是不是被你擒住了?”

秦贵妃仿佛早有预感似的,风轻云淡地笑着道,“那个真正的薄蒲苇么?她……自然在她该在的地方。”

秦贵妃从软榻上懒懒立起身,凤眼婉丽流波地望着我,“薄赞善,本宫一贯爱慕你的聪敏伶俐,不似那些贱骨头的轻浅。老天后曾对本宫说,聪明人对聪明人,只管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你我面面相觑,也只管畅怀说些明白话。薄赞善你捅得篓子是给老天开了窗,没有女娲娘娘的五彩石可是补不全的,一个不慎透露了消息,拉去菜市场砍掉脑袋上的事情,可不是说着玩的。”

秦贵妃微笑着说罢这一番话,脸容浅笑盈盈,两颊梨涡,双瞳剪水,仿佛是一枝盛绽着的罂粟花,美丽却恶毒。

我毫无惧色地扬起了脸,心里却浑然一只小鹿砰砰乱撞,“娘娘您的意思是……要我杀了王清姿来掩盖自己的偷换秀女进宫的罪行?”

秦贵妃鼻子里噗嗤着冷气笑了一笑,她玉手一翻,踱着步子溜达闲逛的花脸狸猫仿佛听了命令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直蹿到她锦榻一侧。

“宫可未曾觉得这是薄赞善您的罪行……”秦贵妃轻模了模狸猫柔软滑腻的长毛,“偷换秀女进宫,头一个就是令尊的主意。”

“你待要把爹爹怎样”

我惶急地高喊一声,额头凛凛然沁出一层冷汗。

秦贵妃丝毫不理会,又顺着狸猫长毛轻拂了一把,含笑道,“再次就是真正的秀女,也就是赞善您那位私奔逃跑的姐姐。再再次,还有薄家嫡长的亲儿子,薄赞善您的长兄……到了末,还有些豆蔻黄发的小孩子家陪葬,倒不枉薄赞善您进宫一场,皇上的宠幸没赚上,反赔进了嘻溜哗剌一大家子哈哈哈,真是好笑,古人说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说得就是薄赞善您今番境况吧”

爹爹,阿姐,大哥……

我头脑里一片混沌迷惘,仿佛隐约望见几个盔甲客手捧着三尺白绫,死命地勒紧了爹和大哥的脖颈,背景是薄家府邸一棵盛绽着的西府海棠树,香飘飘地开着雪白的花朵,阿姐身穿一袭缟素,掩袖埋头痛哭着……又仿佛置身于浩大空荡的法场,一根木桩直直地指着苍穹,日上中天,一排密麻麻的燕雀掠过,嘶嘎嘶嘎地鸣叫着。薄家百口家丁都穿着惨白的囚服,神情麻木地跪成一排,每个人都挨着个儿被刽子手踢踹着滚上了断头台,铡刀喀嚓一落,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轱辘滚落,直滚到我脚边……是爹爹

我啊的大叫一声,竟颓然瘫倒在冰冷冷的地面上,双膝不由自主地曲跪着。青锦也不搀扶我,亦是呆愣着一动不动,犹若石雕木塑一般。究竟是春嬷嬷将我搀扶而起,阴森森地笑道,“薄赞善,这桩买卖你可曾想清楚了吧?一命换了好几百口的性命,王添香就算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一个小丫鬟极伶俐地双手奉上一条被冷水浸湿的手帕子,我惶然无措地擦了擦脸,冰冷手帕子贴合着炽热的肌肤,我缓缓地回转过来。

我艰难地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娘娘的意思是……如何,如何处置王姐姐?”

秦贵妃恣肆地笑了,眼睛婉丽幽幽的魅惑,仿佛有一个曼妙的绝好计谋。她一只纤纤玉手轻摆了摆,四大嬷嬷之二的夏嬷嬷就款然步下高台,伸手递过来一只红绒绣金的锦盒。我打开一瞧,里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枝翡翠簪子,雕成极纤巧新颖的鹊桥模样,做工精致,成色翠碧,俨然是皇宫上等之物。

秦贵妃撩逗着狸猫笑道,“这枝翡翠簪子里面浸了毒,你拿去哄着王清姿那小蹄子戴上,毒走经脉,不出半月,必然毙命。”秦贵妃的手略微重了些,那花脸狸猫娇嗔着瞄了一声,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掌蹬去,锋利的爪子却不慎划破了秦贵妃的圆润莹白的一截胳臂,登时鲜红的两抹红痕。

“没轻没重的混帐畜生”秦贵妃勃然大怒,喝左右丫鬟道,“丢进围栏里喂野猪去”

春嬷嬷慌忙俯身靠前,吆喝道,“没眼色的小蹄子们,快请那御医来要快”

两个小丫鬟得声一溜烟去远了,秦贵妃玉指轻按了按创口,雪白娇女敕的一段酥臂上隐然有血,不由得春山颦蹙,“今夜里皇上还要来呢,本宫胳臂好大一块血污,让皇上瞧见了多难为情”想一想究竟不解气,直朝两侧丫鬟内监们喝道,“你们一个个瞎了眼的,找这么一只不识好歹的剐千刀的死猫侍奉本宫,脑袋是不是都不想要了曾经抱过猫的都去领一顿板子哪个胆敢违命不遵的,看本宫不把你们眼珠子抠下喂狗”

话音未落,外面有内监来报,“御医府六品章御医到”

秦贵妃拿手帕子点了点雪臂上鲜红的两抹红痕,蹙着眉头道,“本宫要宣御医进殿了,你就别跪着点眼了。走吧”

我愣愣地跪着不动,忽然猛地抬起头,“臣妾还有一事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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