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温言软语的八皇子，教训起虚张声势的嬷嬷竟然如此厉害，嬷嬷立时耷拉着一张老脸，仿佛是经了霜的茄子，真如八皇子口中所言，“看着就瘆人，不叫人喜欢。”
我在旁凝神目睹这一切，不由得会意一笑。
八皇子转身，恋恋不舍道，“我明天还可以来雪芳阁玩么？”
我盈盈笑道，“蓬门从此为君开。”
八皇子笑了笑，把手里紧攒着的泥塑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这可不成，这是八皇子的意中人，我不敢夺人所爱。”
八皇子哈哈一笑，眉眼间神采飞扬，“傻瓜，她就是你啊”
我一愣，不禁噗嗤笑了。
旁边的青锦和小房子也笑得呱呱，“八皇子，原来您的心头好是我们家赞善呦奴才就算长了三个脑袋瓜子，一起猜也猜不出啊”
“外面风大，您赶紧进去吧，别被风迷了。”八皇子携着乳母的手走了几步，又转头一望，“快进去吧，我明天还来看您。”
乌泱泱一群奴才，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八皇子走远。
青锦方打趣道，“小姐，八皇子小孩子脾性，听着虽荒唐，但究竟心是真的。”
我淡淡一笑，“甚么真真假假，咱们眼前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呢。”
青锦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是王添香那里的素枫”
我点了点头，“赶紧预备好轿子吧，咱们即刻便走。”
青锦皱眉道，“小姐您也太着急了，今夜皇上可是翻了王添香牌子的，咱们冒冒失失地过去，也太没眼色。况且，要是一个不慎，冲撞了圣驾，可如何是好？”
我抬首望了望斜晖蔼蔼的云天，“天色尚早，离皇上临幸潇湘宫还有一段时辰，咱们这就启程，绝对来得及。难道你忘了我素日教诲么，兵贵神速啊。”
潇湘宫前芬芳盛绽，一团团火红的山茶花，仿佛是跳跃燃烧着的火焰，将半扇潇湘宫映得煌煌明亮，寓意着所居主人身份的高贵。
我急匆匆地迈步进宫，款款走上来两个伶俐的宫婢，笑道，“赞善，您今日来得不巧，添香她被皇上翻了牌子，今夜要侍寝，眼下正在沐浴更衣哩。”
我手扶着一把紫檀木的椅子缓缓坐了下来，“我有要紧事儿，暂且等着你家添香吧。”
宫婢恭敬地端来一盏茶，盈盈笑道，“赞善您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我静静地饮了一盏茶，清姿还是没出来。眼前晃来晃去几个美貌宫婢，往来神色沉静，或手端膳食，或高擎锦缎，可素枫皆不在其列，我不禁微微起疑。
遂拦住一个刚要进内室的宫婢道，“你们这儿的素枫哪里去了？”
“素枫姐姐？她才从端淑房取了添香今夜要穿戴的衣裳，正要给添香换上呢”
我心一紧，腾然立起身来，“她眼在何处？”
宫婢被我吓得一愣，慌忙指了指内室，“就在里头”
我急三火四地冲进内室，珠翠相碰，琤瑽玎珰，青锦急得高叫，“小姐您慢着点，仔细别绊着了”
绣帐豁然一掀，香软瑰丽的白色蒸汽扑面而来，我直直等了片刻，方见一潭温泉汩汩冒着热气，清姿罗带轻解，肌骨胜冰雪，全身赤luo着背对于我。
一个宫婢惊惶道，“哎呦，薄赞善，您怎么闯了进来”
清姿闻言一惊，转身急道，“你这小蹄子，不是晓得我要侍寝么，进了内室作甚么”
我淡淡道，“你们都退下，我和王添香有要事相商。”
素枫盈盈笑道，“天大的要紧事儿，也得等添香她穿戴齐整才行啊，劳烦薄赞善在外间稍候片刻吧。”
她双手捏着一件做工精致的绫罗衣裳，正待给清姿穿上。
我凝眉淡淡道，“好吧，姐姐快换上，我有要紧的话。”
正待出去，花鼓姑姑忽然附在耳畔低声道，“赞善，您瞧素枫的手”
我慌忙转头一瞧，素枫双手仿佛套着一层薄纱也似的布帛，正颤巍巍地给清姿穿那件衣裳。
她一壁穿着，一壁笑道，“这是苏杭一带最新兴的款式了，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都好这么穿戴着呢，添香您腰身生得窈窕，这么穿戴，最是相宜。”
那层煌煌闪耀的绫罗缎子就要贴上清姿的肌肤，电光石火之间，我高喝一声道，“慢着”
清姿转头，凝眉恨恨道，“你这小蹄子，今朝是不是疯魔了，素枫快给我换上，我这么赤身地不像话。”
说罢，清姿自己就要伸手穿戴衣裳。青锦眼看不妙，猛劲儿一推搡，直把素枫推得倒退了几步，手里的衣裳也一个不慎，坠落到温泉水中。
清姿急道，“哎呀，青锦你这死蹄子，是不是被鬼附身了，甚么不过脑袋的糊涂事儿都做得出你可把我今夜侍寝的衣裳给毁了”
清姿兀自嚷嚷不停，但听得一个宫婢尖声高叫，仿佛有撕心裂肺之痛，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刷然一转，聚焦到兀那宫婢身上。
宫婢一壁摩挲腐烂红肿的右手，一壁哭着朝清姿道，“添香，这温泉水里……有毒。”
清姿大惊失色，双臂环住自己的身体道，“有毒，怎么会有毒，我适才刚刚沐浴过的。”
我淡淡道，“不是温泉水有毒，而是掉进水里的衣裳有毒。”
清姿一愣，喃喃道，“衣裳是素枫亲自打点的，怎么会有毒？”
我冷冷一笑，朝素枫道，“没听着添香问你么，衣裳是你亲自打点的，怎么会有毒？”
素枫惶然无措，连连后退几步，“小的，小的不知……不知道啊。”
我朝她凌然走了几步，将素枫逼近墙角之内，冷冷道，“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双手的指尖上又为何套着一层细纱？分明是不敢亲手触碰有毒的衣裳罢了。”
素枫骇得面如金纸，连声道，“这，这是……”
清姿惶然无助地摇了摇头，凄惨道，“素枫，原来你也想害我……亏得妹妹来得早，要不我一身肌骨，恐怕早就被这鬼东西腐蚀得烂掉了。”
我解开外面罩着的一件夹袄，轻轻递给清姿，轻笑道，“那也是姐姐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又吩咐花鼓姑姑道，“从外面找几个有力量的嬷嬷内监，千万别叫这蹄子跑月兑了。”
话声未落，素枫一个鲤鱼打挺，倏然从门首一溜，就要跑月兑之际，青锦随手捡起一只玛瑙碗，朝她脊梁骨上一砸，素枫哎呦一声惨唤，颓然摔倒在地。
青锦拍拍双手道，“没眼色的浪荡蹄子，姑女乃女乃跟前也敢耍花腔还要命不要了”
素枫趴在地上，苦命叩首，掷地有声，“姑女乃女乃饶命，姑女乃女乃大慈大悲，小的再也不敢了”
青锦笑道，“这还差不离不过你是死是活，我可说不准，万事都得听我家小姐安置”
我冷冷笑道，“这等吃里扒外祸害着主子的奴才，还留着作甚么先绑了送进暴室，仔细看守着，别叫寻短见，轻易死了反倒便宜了她等着清姿姐姐压了惊，有空闲再发落她吧”
花鼓姑姑疑惑不解道，“赞善，奴婢心里觉得有些蹊跷。”
“哦？姑姑哪里觉得蹊跷了，但说不妨。”
“我瞧着这孩子双手五根指头都剪得平平整整，丝毫不像是屋里使唤的，而且素枫她在洗衣房里呆过，一双手揉搓衣裳三个年头，一两个老茧是该有的，您再瞧瞧这个孩子，细皮女敕肉的，好像从未吃过什么苦似的。”
我心下一紧，“姑姑是怀疑，眼前之人并非素枫？”
“奴婢无端揣测罢了，万事还由赞善您定夺。”
我紧盯着素枫瞧了一瞧，冷冷道，“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素枫缓缓抬起头，行动略微慢了些，青锦好生不自在，喝道，“让你抬首就抬首，扭扭捏捏的，害怕赞善吃了你么”说罢，揪着素枫头发往上一拽，哗的一声，竟然抓落了一大把头发
青锦目瞪口呆，“这头发是……假的？”
清姿披着夹袄，急道，“原来你不是我的素枫，快说你把素枫拐到哪里去了？”
素枫垂首认罪道，“我就是添香您的素枫啊哎不对，呸，呸我……我本是民间四处浪荡的梨园戏子，谁知道有一日，在集市上遇见一位美貌宫娥……”
我骇了一大跳，面色惨白道，“你是梨园戏子？也就是说……你是男儿之身？”
“正是，小的是男儿郎。”
我心里冰冷彻骨，不胜凉寒，唯有硬着头皮问道，“你……你进宫之际，可曾，可曾阉割过？”
素枫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曾阉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颓然瘫倒，但听得身后“咕咚”一声，有几个宫婢歇斯底里地喊道，“快传御医啊，添香晕倒了，传御医啊”
花鼓姑姑夺过门首，厉声喝道，“瞎张罗甚么再有一个敢出声的，就拿刀子割掉舌头，看你们还嚷嚷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