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十一章 雪夜笙歌

作者 : 安璧城

“那些秦楼楚馆的女人口口声声说爱你,可是她们可曾为你抛弃家人,远离桑梓之地,万里迢迢奔赴京都么”鹤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视少女情爱犹如草芥,令我气不打一处来,“她为你牺牲了那么多,你怎么就不能怜惜她呢”

鹤轩凝眉道,“你这个女人真是古怪,蛇姬适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倒好,不但不迁怒于她,反而帮衬着她说话”

这个糊涂的皇子,整日间眠花宿柳狎ji风流,风月场上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却偏偏不懂闺阁弱女的心思

我恨道,“拜君所赐,蛇姬姑娘误以为我是横刀夺爱的yin**人,厌恶我,嫉恨我,破口大骂我,都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有甚么好迁怒于人的?”

鹤轩撇了撇嘴,“你啊,不管甚么事情都为别人着想,可是殊不知,你为天下人,天下人又何曾为你眼下蛇姬是恨毒了你的,巴不得把你剉骨扬灰才好,瓦剌国的女人最是蛇蝎心肠,你还是仔细谋虑自己个的处境吧”

瓦剌国便是塞外蒙古部族兴建的草莽王朝了,中原鄙夷其粗莽不羁,遂蔑称为瓦剌,我小时候曾听得爹爹说过,瓦剌女人从不做闺阁刺绣,也不修习琴棋书画,她们生在马背之上,长在草野之间,渴了就仰脖痛饮美酒,饿了就大块大块地撕烤熟的牛羊肉吃,爱上了谁家男人,就弹拨马头琴高声歌唱,倾诉爱慕之意,极是坦荡豪爽的。

我不信如此旷达不羁的边塞少女会对我痛下毒手,于是微微一笑,“才不是呢蛇姬姑娘敢作敢为,有林下风,她才不会做出甚么卑鄙行径,你啊,就不要整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

鹤轩摇了摇头,叹道,“真真猜不透,像你这般既无谋虑,又一派天真的女人是如何在皇宫之中生存下来的,难道回回都要仰仗贵人相助吗?”。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道,“就算是苍天派遣了天兵天将,也和四皇子你毫无干连,不管我命中的贵人是屋檐上啁啾的喜鹊家雀,还是阴沟里翻腾的蚯蚓臭虫,反正都不会是四皇子你。所以啊,四皇子您就消停消停吧,眼下引我去见散花才是正理。”

鹤轩抓着我的手,笑道,“薄赞善所言甚是,四皇子鹤轩谨遵号令,咱们这边走吧”

我骤然甩开鹤轩紧攒着的手掌,高声喝道,“你不准放肆我只是跟你去见散花,你休想趁机毛手毛脚的占我便宜”

鹤轩嗐了一口气,委屈道,“唉麻烦你照镜子瞧瞧自己好么身形干瘪,容颜普通,就算是上溪宫里提鞋的宫婢都要比你美貌三分爱慕本皇爷的女人能从中原一直排到花剌子模国啦,就凭你这等蒲柳之姿,你当本皇爷会瞧得上么别做梦啦”

“你……”我指着鹤轩高高扬起的俊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鹤轩,生得风流俊秀,仪表堂堂,可是脾性为甚么如此惹人厌恨呢

“不好啦,不好啦四皇子,不好啦”上溪宫门首滚将出来一个尚未留头的宫婢,年纪稚女敕,衣襟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

我和鹤轩面面相觑,不禁同时叫出声来,“是散花出了甚么事么?”

宫婢哭诉道,“散花姑娘……散花姑娘她流了……流了好多的血,眼看是要不行了”

鹤轩大骇,惊道,“稳婆不是说散花她体格健壮,又吃得了苦,生这一胎约模着没甚么大碍吗?怎么我才走了半个时辰,就不行了”

宫婢抽抽噎噎哭道,“不是这样的……四皇子,您前脚刚走,草屋里就闯进来一个黑衣蒙面人,他……他手里舞着一柄板斧,咔嚓咔嚓几声,就把稳婆和宫婢们的脑袋都一气砍掉了,我命大,藏在嬷嬷淘米的一只大竹篓子里,他瞧不见,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草屋里的人都死了?”鹤轩骇得脸色青白,双手不停颤抖,幽幽道,“那散花呢?还有……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儿呢”

“散花姑娘躺在锦榻上,哭着求黑衣蒙面人说,‘杀我可以,但是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月复中要落地的骨血吧’那个蒙面人嘿嘿一笑,说甚么‘姑娘,放了你月复中孽种,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但放心吧,我刀子快得很,你不会吃苦头的’然后就挥舞着板斧,砍落在散花姑娘的小月复上,登时血溅当场,流淌了一地,我惊骇得昏晕了过去,等得我醒了,散花姑娘已然奄奄一息了……”

“散花……散花妹子她……”鹤轩眼睛里充盈着痛楚不堪的神情,仿佛波涛汹涌的深海,他大喝一声,然后发足狂奔起来,直奔向草屋。

我也跟他撒腿狂奔,直跑到草屋那里。

草屋遥遥立在远方,竹影斑驳的一栏篱笆墙,根根削尖了的竹子立了一溜,每一根竹子上面都插着一颗血淋漓的人头

鹤轩刹住了步伐,愣愣道,“这是初花,这是秋容……这是小顺子,这是小单子……”

初花秋容两名宫婢,和小顺子、小单子两名内监,皆是鹤轩心月复之人,往昔最受宠爱信任,要不然也不会把照料散花的秘事交付了他们四人。

可是如今这四个鲜活的性命都已然被残酷绝伦地钉在了篱笆桩上。

我骇得不敢则声,鹤轩伸手轻轻摩挲着篱笆桩上一颗人头,那是小顺子,他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遭受的祸患一般。“小顺子,小顺子,你今天清早还来给本皇爷请安呢你说散花姑娘一旦诞育了孩儿,不用奴才伺候了,你就回到本皇爷身畔当差,苦虽是苦了些,但天天伴着四皇爷,心里头受用。”

鹤轩泪水涟涟,几乎就要滚落眼眶,神情不胜哀戚,忽然又哀嚎一声,“散花”便踉跄地朝草屋内室里扑去。

我也仿佛受了惊,跌跌撞撞地扑进内室里。

锦榻之上,有一抹苟延残喘的影子,吃力地喘息着。月白色淡雅的锦被被鲜血染得殷红一片,锦榻上躺着的女人声音微弱道,“哥大哥是你么,大哥”

鹤轩几乎是愣住了,蜷缩着身躯,滚落在锦榻脚边,哭道,“是我,是我我来晚了”

散花微微笑道,“不晚,大哥你终究是来了,咱俩好歹也见了最后一面……大哥,大哥,你听我说,我的孩儿被人取走了”

鹤轩一愣,“取走了?”

散花吃力地抬起手,颤抖着指了指自己的小月复,“那个蒙面人……他拿刀子剖开了我的肚子,把孩儿取走了……”

鹤轩的目光瞬时落在散花小月复,那里一片血肉模糊,腥气扑鼻,盈盈泪光里确是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孩儿是被人取走了

“我知道自己没甚么福分,好容易怀上了一个皇嗣,究竟是便宜了旁人我不求富贵,也不求孩儿有甚么大作为,他……他只要好好活着,像个普通百姓那般活着……就,就行了……大哥,你一定要把孩儿抢回来,千万别叫歹人教坏了他”散花气息微弱,徐徐喘息着说道,“大哥,大哥,求求你啦你……你一定要抢回我的孩儿”

“好,我一定,我一定你就放心吧,你的孩儿一定平平安安的”

“那我就放心了……大哥你记着,那个黑衣蒙面人他……他手臂上有一道梅花刺青,你记着……是一枝梅花刺青……”

“梅花刺青?散花,除此之外,你还瞧见了甚么?那个黑衣蒙面人大概身量是多少,体格是健壮还是瘦削,他说话的声音是甚么……”鹤轩兀自呢喃不休,散花紧攒着他衣襟的手却蓦然一松,两眼翻插,阖目去了。

“散花散花”鹤轩大叫着。

我亦是在一侧呼喊,“散花姑娘,散花姑娘你醒醒啊,你倒是醒醒啊”

可是散花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胸脯不再痛楚地起伏了。

散花死了,遗恨地死了。

鹤轩搂抱着散花嚎啕大哭,“散花妹子,哥哥一定会给你报仇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要是被我逮着了,必定把他的皮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丢进深山野林子里喂豺狼我不会轻饶了他的不会轻饶了他的”

我解下披着的,轻轻覆盖在散花身上,流泪道,“四皇子,斯人已逝,便是哭出两缸子眼泪来,死人也不能复活,依我愚见,咱们还是麻溜地葬了尸首才好。”

鹤轩抽泣道,“我不要葬了他们,他们……他们还都没死呢,是我在做梦,在做噩梦……等我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小顺子又给我端茶递水,散花妹妹又坐在锦榻上刺绣了……对对,对,我得赶紧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望着兀自呢喃,神智不清的鹤轩,我心底有说不出的痛楚,但事到临头,却也不得不淡淡说道,“四皇子,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吧”

“我不信我不信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怎么会说死就死初花昨夜还抱着琵琶,给我唱江南小曲呢,秋容在侧跳了一支舞,裙袂翩跹,身轻如燕,真真是好看极了她们……她们的脑袋怎么会蓦然就钉在了篱笆上呢?还有小顺子和小单子,他们两人最爱跟我斗蟋蟀耍,前几日还约好了拼一局的,可是……可是这一局还没能拼呢,他们两人怎么就好端端没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是我做梦醒了就好了,梦醒了就好了”鹤轩说着,便用脑袋狠命地撞击廊柱,乒乓有声。

我心里惊惧得紧,不由身子朝前一扑,把鹤轩紧紧搂抱在怀里,不准他自残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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