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寻亲亲已逝,及至自家家亦非。如何更说前尘事,但任苦泪夺腔流!
……
每日暴晒,加上又是拉煤炭,过不了几天,马天行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匹“黑”马,再胡子一留,别人叫他“老马”也就叫得顺多了。
马天行每日穿街过巷,到处打听家人下落,还请工友们帮忙,经得各煤炭分销店同意,在各个店门口贴上寻人启示:“寻马鸣空,马天行留字。联系地址:淘金北路煤炭仓库。”分销店人来人往,但愿儿子路过时看到字条,又或者儿子的朋友看到字条后转告。后来他觉得这还不够,干脆在一些街头巷尾也贴上寻人启示。说不定儿子什么时候就出现了,他每天都怀着希望出发,回来时工友们都“汇报”消息,但答案都是“还没有”。
又过了几日,踏入七月中旬,妻儿仍是音讯全无,马天行只能独自悲伤,无法向别人诉说!
这一夜,马天行又梦见老婆孩子,小家伙在那儿调皮捣蛋,自己又大声的“教育”他:“小马,怎么我说啥你都当耳边风呢?叫你别搞你还搞,是不是想我打你了?”儿子问道:“爸爸,耳边风是什么?”“耳边风就是你不听话,懂了吧?”“妈咪,我知道‘耳边风’。”“哦?啥意思啊?”“就是你不听话。”“爸爸的意思是说不听话的小朋友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不是说‘耳边风’就是不听话,懂不懂?”“爸爸是这么说的。”“老马同志,你以为小马多大了,干嘛整个‘耳边风’?你自己来解释,我说不明白!”“哎哟,小雅同志,‘耳边风’就把你难倒了,不是吧?”“小马,耳边风就是你不听话,还不懂吗?”……
马天行从梦中醒来,止不住泪水,禁不住痛哭!天啊!你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硬要把我抓到六十年后来?请你告诉我,我的老婆孩子是否还在人世?要在的话,在哪里?……对了,可能儿子没有住在附近,所以没看到寻人启示;又或者离开广州了,世道艰难,可能回了乡下也不一定,即便没回乡下,我侄儿也应该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侄儿还在吗?如果在的话,有没有在乡下?但要不是找到侄儿,找别人根本没用,一来自己的同辈估计都过世了,即便还有在生的,谁又能相信自己的故事?二来自己十来岁就离开家乡到外面读书,毕业后也在外面工作,不常回乡下,所以后一辈的人基本上都不怎么认识,即便找到侄儿的儿女,他们也不会相信自己,唯一的希望是找到侄儿。自己“失踪”那年,侄儿已经十一岁,应该还能记得自己的样子,即便记不得了,跟他讲一些家里的事,他也会相信。所以,不管怎么样,得要回家乡一趟。
第二天早上,马天行一见到刘老板就说:“刘先生,我想明天回趟乡下,我今天多送点货到各分销店,可以吗?”
“可以,你自己安排好就行了,但不要回去太长时间。”
“好的,谢谢!我就回去一两天。”
第三天一早,马天行去找老黄借了一万块钱,再拿了十个包子,因为在外面吃东西很贵,而且这一次是回六十年后的乡下,不一定能找得到吃的。他坐公车到省客运站,回清远的车每天只有两班,头班车九点,坐位票3000元。只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票价却抵得上自己做三天苦力的工资,真够狠!而且新时代有新作风,居然还有“凳仔”票,跟“野鸡车”一个德性,就是可以在走道上坐小凳子,票价便宜一点,2500元。车里没有空调,只是开窗通风,位置又窄,人又挤,在烈日下就像个烤箱,幸好他受过一个多星期的酷热锻炼,否则的话,根本受不了。车开得很慢,那条破公路不知道多少年没修过了。
马天行坐在窗边的位置,但见公路旁尽是一派田园风光:原来在公路边上是大量闲置的待开发地,现在已全部复耕,而且这时正值收割季节,农民们竟然用回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的镰刀和打禾机(打禾机是一种人力操作来月兑谷的装置,就是一个一米半长、一米宽、半米高左右的木架铁皮框,装上一个带有一排排铁圈的滚筒,滚筒上罩个往前面开口的盖子,用脚踩踏板,通过传动杆带动滚筒,然后用手抓住禾把,把稻穗靠到滚筒上,滚筒上的铁圈就把稻谷打下来,落到铁皮框里)。记得小时候跟父母到田里收割稻谷,当时用的就是这种设备,踩起来相当辛苦;后来到九十年代,人们开始加装一个柴油机,不用人力来踩踏板了;再到2000年之后,很多地方都用上了收割机。但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的七十年代,居然和一百年前一个样,真是复古了,估计也是能源荒缺惹的“祸”。还有,以前在田地里很难看到耕牛,因为机械化时代,牛退出了“耕坛”,现在却到处都有,估计是重操旧业了。做牛也真够倒霉,几千年来的农业社会里一直是“做牛做马”,好不容易赶上新时代,歇了几十年,以为今后都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又被打回原形,痛苦!
车在曝晒下颠陂前行,有晕车的吐得够呛,那股酸臭味儿实在令人受不了,但能有什么办法?超高科技的车身外壳,超落后的内部配置,超烂的公路,超低的车速……车和人都快散架了,终于熬到了清远。马天行赶紧下车,吸口新鲜空气,直有得月兑牢笼之感!
一出车站,外面又是一番落后景象:公车不多,有人踩单车来接乘客,也看到几个踩三轮车的拉客仔,车上加了个遮阳篷,算是新时代的最佳短途载客工具了。马天行上前去问一个拉客仔:“大哥,去横荷镇赤岗乡富田村多少钱?”
“四百。”
“这么贵?”
“兄弟,富田村那么远,不贵了。”
“算了,谢谢!”
“哎,兄弟,四百块真的不贵了,这样吧,三百五,最便宜了。”
“不用了,谢谢!”马天行心想,我累死累活拉一天煤炭才一千块,回去才十公里左右,走路算了。
离开车站向西南一公里左右就是一段北江河堤,但见那河水奔流如昔,岁月何曾有变迁!河对岸的笔架山群亦是青山依旧,映衬蓝天白云。再看看河岸这边,菜田片片,翠绿夹杂黄花。若是平日里郊游,也算是一番景色!离城区再远一点,望眼尽是稻田,稻穗在太阳下金光灿烂,远处村庄错落,炊烟淡淡,马天行不禁想起少年时收割放牛的农村生活,无忧无虑……转眼间,似乎又回到了一百年前……
穿过村落时,人们正在屋檐树下吃饭乘凉,赤脚挽袖,或蹲或坐,孩童玩戏,老人摇扇。房屋是后户挨前墙,密密麻麻。有几层高的楼房,有平顶水泥房,有瓦房,有泥砖房,有茅蓬,然后就是猪栏鸡舍、牛棚柴垛,难得有空出来的地方,即便路边也是栽竹种树、香蕉木瓜。鸣蝉响午,麻雀窜户,燕子低飞。牛车在巷,鸡饮依墙,牛在树下摆尾,鸡在屋前觅食……浓浓乡土情,犹胜少年时!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马天行回到富田村。以前在公路的西边只有自己家和几个叔叔的房子,村里的其他农户都住在公路的东边,而且村子虽大,但村民并不多,因为有部分已搬到城里了,现在却一大片都是房屋,自己的家也看不到了。
路边的小卖店还在,依稀还是六十年前的样子。店门口的榕树荫下有个坐轮椅的老伯,马天行走过去,问道:“阿伯,请问马鸣风嘅屋企系边度啊?”(马鸣风的家在哪里)
老伯本来在低着头闭目养神,听到有人问就一颤一颤地抬起头来。他瞪大眼,怔怔地望着马天行,半天也没说话。
马天行心想,他会不会老得有点耳聋而听不清楚了,于是又大点声问道:“阿伯,唔该,我想问下马鸣风嘅屋企系边度。”(麻烦你,我想问一下马鸣风的家在哪里)
阿伯突然惊讶地问道:“天……天……天哥,系……系……系你?”阿伯的口吃相当严重,好不容易才说完一句话,而且吐字很不清楚,但马天行能听得懂。
“你系?……”马天行认不出阿伯是谁。
“天……天……天哥,真……真……真……系你?我……我……我系……系……沙……沙少……啊。”
“沙少?……系你?”马天行努力地辨认。
“系……系……系我,你……你……真……真系……天……天哥?”
“沙少你仲系度?”(你还在)马天行也是十分惊讶,本来最没可能还在世上的人竟然还在!
沙少名叫马天华,是马天行的堂弟,比马天行小十几岁,天生残疾,两条腿走不了路,站立都困难,要坐轮椅,两只手也是发育不良,全然无力,只能一抖一抖地移动,大半天才能抓住东西,生活无法自理,吃饭也要人喂,或者家人把饭盆放在合适高度的台面,他就像牲畜一样低头向饭盆里啖食,拉屎拉尿和洗澡更是让家人头痛,而且口吃严重,吐字不清,可以说一身上下,除了眼睛和耳朵,别的都不正常。去看过医生,但医生说他患的是先天性肌肉收缩症,没法治,而且断定他最多只有二三十年的命。家人听医生说没法治也就干脆不治了,因为家里也穷,就当是前世冤家来讨债,照顾他二三十年得了。马天华每天都蹬轮椅到小卖店门口,因为那里人多热闹。小卖店门口旁边有个猪肉摊,摊位是投标的,档主要向政府缴纳摊位费,这个摊位费在当地称之为“地沙”。“地沙”是按月缴纳的,等于每天都要交租,不管档主是否开档,反正交租是“铁定”的事情,所以,不管风吹雨打,档主一定来卖肉,不然那天就亏老本了;而马天华也是每天必到,这个也是“铁定”的事情。于是乎,大家把两个“铁定”一扯上,就给马天华起了个外号叫“地沙”,但他自尊心特别强,别人一叫他就骂,虽然半天也“拉”不完一句话。后来,大家为了保留他“地沙”的称号——因为这可是个开心乐子,不能没有了——也让他能够接受,于是就把“地沙”改为“沙少”,还跟他解释说:“沙少可是少爷啊,那不是开玩笑的,别人都还没资格当少爷呢。”这样一来,马天华乐了,欣然接受“沙少”作为他的大号,而且谁要是再叫他马天华,那可是对他大大的不尊重了,他就满脸不高兴的瞪着别人。有时候大家故意开他玩笑,先叫他“马天华”,然后等他不高兴了再说“唔好意思,唔记得左你而家系沙少添”(不好意思,记不得你现在已经是沙少爷了),接着一阵开怀大笑。马天行偶尔回乡下时,总会给沙少一百几十块,那是他最大的麻将钱来源,因为他自己虽然打不了,但一有钱就跟别人合股,别人打的时候他就在后面看,要是别人打错了,他还骂人。麻将是他的唯一爱好,但除了马天行,没有人会给他钱,所以他特别喜欢马天行,也最羡慕马天行,因为马天行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父老乡亲眼里那是了不起。沙少虽然残疾而无法上学,但也梦想有朝一日能像马天行一样。每次马天行回老家,沙少总会第一时间来“领取”麻将费,因为他基本上都在小卖店门口蹲点;即便他刚好不在,只要马天行一回去,他也能闻得到,那鼻子比什么都灵。六十年过去了,马天行再次回来,第一个见到的还是沙少,世事如此安排,谁又能想得到!
“沙少,真系你,估唔到你仲系度!”(真是你,想不到你还在)马天行终于认出来了,以前沙少还是个二十没到的少年,如今已是发白齿落的老头子了,岁月真是沧桑弄人!
“点……点……点……解……解?”(为什么)沙少一边说一边把手一抖一抖地抬起来指着马天行的脸。
马天行知道沙少想问自己什么,就说:“沙少,我都唔知点同你讲(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总之一言难尽啊!系啦,沙少,天步仲系唔系度啊?(天步还在不在)”
“步……步……哥死……死……左好……好……好多……多……年啦。”(步哥死了好多年了)
“鸣风呢?”
“前……前……前两……两……年死……死……埋啦。”(前两年也死了)
“鸣空呢?鸣空有无返来?”(鸣空有没有回来)
“几……几……十年……无……无……无返……返……来啦。”
马天行不禁悲从中来!弟弟不在了,侄儿也不在了,儿子又是几十年没有回来,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看看侄儿有没有后人,或者他们会知道儿子的下落。
马天行强忍泪水,又问:“鸣风有无仔女?住系边度啊?”(鸣风有没有儿女?住在哪里)
“有……有……有仔,住……住系……系……个…个……个边。”(住在那边)沙少用力地把手抖向路的西边,马天行旧居的方向。
马天行不等沙少说完,飞步向旧居的方向跑去,穿过两条巷,来到大概的位置时,刚好有个老太婆从屋子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问:“阿婆,知唔知道马鸣风个仔住系边度啊?”(知不知道马鸣风的儿子住在哪里)
“你边个揾佢啊?”(你哪个找他呀)
“我系……我系佢朋友。”(我是他朋友)马天行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哦,原来系思行嘅朋友,我系佢阿妈啊,佢去左割禾,入来喝杯茶啦。”(原来是思行的朋友,我是他妈,他去了收割稻谷,进来喝杯茶吧)
“阿婆,唔使客气,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马天行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太婆是侄儿的老婆,但她从未见过自己,没法跟她
解释,只能问问她。
“边个啊?”
“思行……思行嘅叔叔马鸣空。”
“哦?你识得我细叔马鸣空咩?佢都几十年无返过来啦,我地都唔知佢而家系边度。”(你认识我小叔马鸣空吗?他都几十年没回来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马天行一颗心往下坠,虽然找到了侄儿的家人,但还是无法知道儿子的下落,真是无可奈何!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于是又问道:“阿婆,点解你个仔改个名叫思行嘅?”(为什么你儿子的名字叫思行)
“哦,系佢老豆改嘅,佢老豆细个个阵,佢阿伯马天行,即系马鸣空嘅老豆,失左踪,揾来揾去都揾唔到,成日挂住,所以就改个仔嘅名做思行。”(是他爸改的,他爸小时候,他伯父马天行,也就是马鸣空的爸爸,失踪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整天挂念,所以就把儿子的名字叫作思行)
马天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他心里想,连侄儿都是如此挂念自己,更何况老婆和儿子呢,他们母子俩这一生肯定是饱受思念之苦!
“哥仔,点解你哭嘅?”(小哥,为什么你哭了)
“哦……哦,唔系,唔系,系有沙入左眼。”(不是,是有沙进眼了)马天行还能怎么说!他看看自己的旧居,已经改建过了,屋前屋后的一切都变了。这里已不再是自己的家,但觉天下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或者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奈何天意弄人!
“阿婆,再见啦!”马天行心想,连侄儿的老婆都不知道儿子的情况,其他人就更加不用问了,而且,也没有其他人可问了。
“哥仔,禁快就走?唔等思行返来咩?”(这么快就走?不等思行回来吗)
“唔等啦,下次再来揾佢。”(不等了,下次再来找他)马天行说完,转头向外,泪水涌流!
出到巷口,沙少艰难地蹬着轮椅来到。马天行擦了擦眼泪,对他说道:“沙少,唔好同佢地讲我啲嘢,你讲佢地都唔会信。”(不要跟他们讲我的事,你讲他们也不会相信)他停了停,又说道:“沙少,下一世再见啦!”说完拿出两千块钱放到沙少的腿上,再回头望一眼旧居,然后痛苦地离开!
“天……天……天……天……天……哥……”
沙少那带悲哭而口吃更严重的呼喊声,脚蹬地的“踏擦”声,轮椅的“吱嘎”声,落在后面,渐落渐远……
马天行回到清远车站时,已是五六点钟,早已没有了回程车,唯有等第二天了。他也不找旅店,打算就在车站门口过夜,一来花不起那个钱,二来也不是头一回露宿街头了,即便过去的十个八个晚上可以睡在刘老板的办公室里,但毕竟是煤炭仓库,灰尘滚滚,又不是很通风,蚊子却一点儿也不比外面少,唯一的好处是下雨时有“瓦”遮头;而现在是夏天,天晴时,还不及露宿来得凉快。
路人渐少,夜幕降临,月朗星稀,偶有微风吹来,马天行仰望南方的夜空,回想起少年时,夏天的晚上很热,即使开风扇,风还是热的,父亲就把床搬到外面的龙眼树下,母亲拿把葵扇给自己和弟弟扇风。还记得母亲一边摇扇一边唱《红湖水浪打浪》,而父亲总是和唱几句《闪闪的红星》……
昔日情景犹在眼前,但父母和弟弟不知何年已不在人世,马天行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