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楼。
一道湘妃竹帘隔断了街市的喧嚣。雕花的梨木几案上摆放着晶莹玉润的茶具,杯中茶汤色如碧玉,形似雀舌,一望可知是极品的紫府雪芽。翡翠炉中飘散出袅袅香雾,室中弥漫着清幽淡雅的沉香气息,令人神清气爽。
洛奇轩坐在案前等待着卓然的到来。
他的身上穿着一袭极其寻常的冰蓝色丝绸长袍,却丝毫掩不住他高贵优雅的气度,那是蕴藏在血液和骨髓里的印记。
如墨的长发自然地垂了下来,更显得肌肤洁白如玉,粉色的唇宛如天边一抹淡淡的流霞。
一双幽深的黑色瞳眸如同世间最暗沉的夜,隐藏了所有的情绪。
他的手指洁白而细长,指甲短而干净,看起来似乎有些柔弱。但是一旦紧握成拳,尖锐的棱角便瞬间有了雷霆万钧的气势。
此刻,他的左手自然垂放在膝上,右手搁在案上,食指轻敲几案发出叮叮的响声。申时已经过了好一阵了,卓然还没有来,难道琳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内侍罗勇侍立在他的身旁,窗边和门口各有两名侍卫守候。暗处更布满了随时听命的便装侍卫。陛下坚持每天都要亲自出来,实在令人担心不已。
突然,守候在窗边的侍卫江云帆轻声说道:“启禀陛下,卓然来了。”
洛奇轩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虚握成拳。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侍卫伸手打开了门,卓然匆忙走了进来:“参见陛下。”
“平身,坐吧。”
罗勇和侍卫们立刻都退了出去,房间里只留下洛奇轩和卓然两个人。
洛奇轩凝望着卓然。她的眉头轻微蹙起,目光中有一丝忐忑,确实有事情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了?”
卓然低头禀道:“昨天夜里二更多时分驸马从公主的房间里出去了。公主说她突然不想让驸马在她的房间留宿,以后也不想。”
聂长风深夜里被琳儿赶出去了。
琳儿一向信守承诺,她既然同意了聂长风在她的房间里留宿,就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赶他出去。
“为什么?”
卓然谨慎地选择着词句:“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早晨驸马吩咐厨房说牙齿疼痛得厉害,最近只能吃熬得软烂的粥。上午奴婢进去侍候公主梳洗的时候,看到桌上的茶具凌乱,地上有水渍。”
琳儿夜里仓促起来用茶水漱口,聂长风的牙齿疼痛得只能吃粥……
他在亲吻琳儿的时候被琳儿咬到了舌头,而且还咬得很重。他没有得到琳儿的允许就亲吻了她。
洛奇轩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放在桌上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就在昨天下午琳儿刚刚把他的诺言还给他,让他好好对待皇后,若是遇到其他喜爱的女子册立为妃嫔,生一大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每一天都过得又幸福又快乐。
可是她自己呢?她一直不准许聂长风触碰她。因为聂长风亲吻了她,她深夜里把他赶了出去,再也不让他在房间里留宿。她根本不打算接纳聂长风。
尽管琳儿是聂长风的妻子,他也不能强迫琳儿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然后呢?”洛奇轩注视着卓然眸中闪烁不定的光亮,知道接下来的才是关键。
卓然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说道:“驸马从公主的房间出来以后没有回叠翠院,去了侍女方虹那里留宿。不过方虹说驸马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休息了半晚。奴婢也检查过了,方虹确实仍是处子之身。”
洛奇轩的眼眸中下起了雪,凝成了冰。
因为琳儿把他赶出了房间,他就去了别的女子那里。琳儿以后都不准他留宿了,他是不是夜夜都要宿在别的女子榻上?
昨天晚上他没有做什么,那今天晚上呢?明天晚上呢?既然他不想和她做什么,为什么要在她那里留宿?
他那样信誓旦旦地说他要用余生的所有时间去疼爱琳儿,直到让琳儿熟悉他、了解他、喜欢上他,只不过才坚持了一个月而已,就这么轻易就投向了别的女子的怀抱。
虽然自己答应过琳儿,除非是她亲自来找他,不过问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但是为了保护琳儿,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使用任何可能的手段。
从他见到琳儿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在乎什么是对错是非,也从未考虑过善恶因果,他做所有的事情只有唯一的衡量标准:这件事对琳儿有没有益处?
“我会让方虹消失掉。”洛奇轩淡淡说道。他的语气轻松而随意,仿佛他在说要摘下一朵花、采下一片叶子,而不是要杀掉一个活生生的人。
卓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迟疑片刻,她委婉地说道:“陛下,公主知道驸马在方虹那里留宿的事情十分喜悦,用过午膳后她叫人把方虹的房间布置一新,吩咐方虹要好好服侍驸马,还吩咐奴婢不要把这件事呈报给您。”
洛奇轩的心底泛起一丝苦笑。
如果聂长风真的喜欢了别的女子,琳儿的余生将会在孤单和寂寞中荒凉的度过。她对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却还嘱咐卓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早已决定永远都不会接受聂长风,所以她心甘情愿地把他送给方虹,这样她心中的歉疚就会减轻了。
她那样单纯善良,不忍心看到别人受一点点痛苦。不管是对聂长风还是对方虹,只要他稍有动作,她都会伤心难过的。他不在乎聂长风和方虹的感受,但是他在乎琳儿的感受。
“公主早上和中午吃了些什么?”
“公主今天起身得有些晚。上午吃了大半碗桂圆红枣粥、一只鸽子蛋、几点小菜。中午吃了半碗米饭、两块鱼、一片腌鹅脯、一些蔬菜。比平时好了很多。”
洛奇轩的心得到了稍许安慰。琳儿答应过他要好好吃饭,果然认真地在做。自己也要努力恢复原来的模样,等琳儿下次回宫来见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将洛琳的生活细节一一了解完毕,又叮嘱了卓然几句,卓然告退而去。洛奇轩带着罗勇和侍卫来到楼下。
一辆黑色的马车从僻静的巷子里驶了出来在门前停下,洛奇轩和罗勇登了上去,马车立刻向前驶去。侍卫们骑了马远远近近的跟着。
碌碌的车轮声里,洛奇轩阖上了眼帘沉默不语。他的面容一如平常的静如止水,只是双手放在袖中时而握紧时而松开,浓密的羽毛一般的长睫微微地颤抖着,透露着内心的波澜。
长宁宫。
脉脉斜阳如同绯色的河流,透过窗棂缓缓地流淌进来,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瑰丽的金红色,为雄伟壮丽的宫殿增添了几分妩媚。
洛奇轩带着罗勇从外面走了进来。
洛奇轩在几案后坐下,目光漫不经心地汇聚在空气中的某个点上,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罗勇体贴地问道:“陛下,您要喝一杯吗?”
洛奇轩微微颔首:“好。”
罗勇转身去了,过了一会儿托着一只金盘走了回来,将一只羊脂玉瓶和玉杯放到他的面前,然后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洛奇轩伸手持起玉瓶,往杯中斟满一杯水,然后端起来送到唇边。他的动作看起来似乎十分悠闲,眸底蕴满的忧伤却一点点显露了出来。
他轻轻地啜了一口,清冽而甘甜的泉水汲入口中,掠过咽喉,滑入肠胃,再流经四肢百骸,微微的凉意令人肃然清醒。不像酒,热而烈,让人昏馈沉迷;也不像茶,温而润,让人慵懒闲散。
这一生除了对琳儿的爱,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极有节制。
他承诺过要一生一世疼爱、保护和照顾琳儿,所以他十分珍爱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他的生命和身体不仅仅属于自己,也属于琳儿。
他一生唯一的一次喝醉,犯下了不可挽回、不能饶恕的罪。他余生都不会再饮酒。
除了昏迷和死亡,他不会再让自己有片刻的不清醒,所以他现在养成了喝水的习惯。
人在清醒的时候对疼痛特别敏感,此时此刻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有人拿着一把没有锋芒的钝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那痛楚很深沉,很绵长,形影相随,无处遁逃。
琳儿喜欢的人明明是自己,但是她又不能接受自己是她的兄长;她嫁给了聂长风,却又坚守着对自己的爱,不肯接受聂长风。他应该怎么办?
他曾经想过把琳儿接回自己的身边。他可以只做她的兄长,就像从前一样。可是琳儿把诺言还给了他,把他交给了兰若,表明了不想回来的决心。
他也曾经试着帮助聂长风去争取琳儿的爱,可是聂长风用他的方式去接近琳儿只会让琳儿触景伤情,更加的思念他。只能让聂长风用自己的方式去对待琳儿,才有可能在聂长风和琳儿之间建立起属于他们的感情和默契。
他有为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决心和勇气,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进退不得,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