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榈月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紫来:“请你去驿站,交给一个叫严申春的人。”定定地望着紫来小心地把信放进前襟,怅声道:“我约他,今晚一更,凌宵河畔相见……”
紫来轻声问:“他会去么?”
“会的,”榈月忧伤道:“他追随了我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约他相见……”她的声音渐渐悲伤起来:“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紫来顿了顿:“你很爱他……”想了想,又说:“他,也很爱你……对么?”
“是……”榈月并不否认,却说:“爱,又如何呢?”
紫来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今晚,我带你一同去……”榈月静静地垂下眼帘,轻声道:“所有的一切,我都希望,你能保密。”
“你放心,榈月姐。”紫来说。
“去吧。”榈月点点头,待紫来就要出门,忽然又问:“你知道怎样见着他吗?”
紫来纳闷道:“直接说名字不就得了?”
“这样你是见不到他的,”榈月微笑道:“你就说,醉春楼花魁榈月送拜帖给继任的秦驰远太守……”
送拜帖给秦太守?这关那个严申春什么事啊?紫来愣了一下,有些模不着头脑。
“这样说,你见到的那个人,就一定会是他,”榈月缓缓地转过身去,凄然一笑:“他,是秦驰远的首席幕僚……”
原来竟是一个这么厉害的角色,为太守处理日常事务,安排打理一切,决定太守的日程,甚至可以左右太守的决断!紫来望着榈月悲伤的背影,忽然间有些明白了,什么叫,爱又如何——
驿站,一个下人把紫来领到了偏房,让她候着。
紫来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少顷,一个稳健的脚步声传来,紫来抬头,看见了一位气宇不凡的男子,个头不高,但很有气度,面相开阔,肤质清爽,颇为干练和儒雅。
紫来一眼就断定,这就是榈月心仪的男人。象榈月那样聪慧温柔的女子,喜欢的,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她是那么的了解他,知道该怎样说,出现的,就一定是他!
他在几步开外看着紫来,对她毫不怯弱的眼神微微有些惊诧,但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淡地问道:“拜帖呢?”
很持重呢,还是,虚伪?紫来在心里哼了一声,并不起身,依旧坐在凳子上,漠然道:“没有拜帖。”
他默然之间,眼神已略显几分犀利,但很显然,他并没有打算发火。
这威仪,做给谁看呢?紫来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也懒得再跟他兜圈子,马上从怀里掏出信来,一边,轻轻往案几上一拍,一边说着:“我受人之托,送一封信给严申春。”然后站起身,看也不看他:“告辞。”
“你是榈月的丫环,她教导你这样没有规矩?!”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话语,音调柔和,语意却很刺人。
紫来猛一转身,笑道:“我不是她的丫环,我不过是醉春楼一个洗衣服的小丫头,从来都没有人教导过我什么,我生就这副样子,你若讨厌,可以把我逐了出去……”逐出醉春楼,我梦寐以求!而眼前这个人,显然有这个权力!
满以为他会恼怒,不料此人却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轻声道:“她信任你,总是有理由的……”
那语气,竟是如此地宠溺,冲着榈月,甚至超乎了亲人与情人之间的感情,只要她喜欢,他便喜欢。仿佛因为榈月,紫来已经被他爱屋及乌,无论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说出什么出格的话语,他都不会追究。那一开始的公事公办,全都在这一句话中溶化出了点点温情。紫来一怔,陡然间悟到,这个严申春,和榈月当真不是简单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心心相通,但是表面上,却又好象隔阂深重,这里面,到底有怎样的缘由呢?
“紫来,”榈月缓缓地站起身,张开双臂,缓缓地转了个圈,问道:“你看我这样子,好看么?”
紫来望着榈月。醉春楼的花魁,从来都是品貌、德艺双修的,没有合适的人选,花魁的位置是宁可空着,也不会将就。两年前,榈月一来就当上了花魁,而在此之前,醉春楼已经四年空缺花魁了。随随便便打扮一下的榈月,尚且美丽不可方物,今天这样精心的一装扮,看得紫来都失了魂。
乌黑的发挽成新月髻,两支翠玉的簪子,斜插一根淡兰色的步摇,鹅黄的轻衫披在肩头,露出雪白的颈,一条白润的珍珠项链垂下来,柔美不张扬。腰带上,挂着一副玉做的配环,走一步,轻响几声,脆脆的,轻轻的,象她说话一样温柔。简简单单的装扮,高贵典雅。还有那张脸,淡淡的脂粉,黛眉红唇,眼睛里,水样的波光流转着,闪耀着希望,还有深深的忧伤……
“好看么?”榈月再问,竟然显出些忐忑。
紫来长吁道:“你象个仙女!美极了……”
“哦,”榈月笑起来,颊上两个酒窝,唇边两个梨涡,舒心道:“你再不说话,我可就心里没底了……”
紫来顿了一下,忽然说:“榈月姐,我从来没见你这样紧张过……”
榈月愣了一下,笑笑,一忽儿,笑容淡去,只剩下惆怅:“女为悦己者容啊。”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紫来。”
下得楼来,正好碰见袁妈妈,一见榈月朝外走,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一边柔声道:“乖乖,都这么晚了,告诉妈妈,这是谁约见啊?”
榈月微笑道:“妈妈真是关心我,听说继任的太守今夜去凌宵河边会友,我也去转转,看能不能撞上个偶遇……”
袁妈妈做大悟状,欢喜道:“我就知道,你聪明!”一斜眼,看见紫来,脸色马上变了:“你又干什么去?!”
“我叫她陪去的,想先差她看清楚了,我再装成无意的过去,这样就不惹眼了……”榈月不动声色地说:“妈妈,要是我亲自去打探,那就不是偶遇了……”
袁妈妈一听,恍然道:“是呀!”复又一瞪紫来,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好生侍侯姑娘!不听话回来我就收拾你!”
紫来装作害怕的样子,一缩脖子,忙不迭地点头,一溜烟跟着榈月走了。
“你看看你,要出去还是没把那头给我整理好,成天就是鸡窝似的,丢了榈月的脸,还要丢我醉春楼的脸……”袁妈妈还在后边骂着。
紫来一躬身上了马车,嘟嚷道:“真是罗嗦!骂我有瘾呢!改明儿落到我手里,罚她成天不许说话!”
“别这么狠,”榈月幽声道:“她生来也不是这样子……听说,袁妈妈当年,也是醉春楼的当家花魁呢……温柔美丽……”
“就她?!”紫来怪叫一声,忽然想起,已经四十的袁妈妈,确实是风韵犹存啊,依稀还有当年的精致,只是那骂人的嘴脸,可就跟温柔二字相差太远了——
“这青楼里,每个女子都有一部血泪史啊,”榈月低声道:“你知道吗?袁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腔痴情,她资助过一个秀才,还替他生了个孩子,这个秀才后来中了进士,并没有象承诺的那样来赎袁妈妈,不但翻脸不认她,还把孩子抢走了……袁妈妈跳河自杀,被人救起,从此后,就成了这副样子……”
紫来陡然间哑了,只觉得心头一块石头压下来,有些呼吸不畅了。过了半天,她才喃喃道:“既然她自己这么可怜,又为何倒过头来逼迫我们这些一样薄命的人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官妓楼,她不逼人,官府逼她……你没见过外面的青楼,那才是骇人听闻……醉春楼,已经算是天堂了……”榈月忧伤道:“其实,袁妈妈,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凶残的……你若真心求她,她会帮你……”
紫来一下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榈月,仿佛在说,那个凶神恶煞的婆娘啊,可能么?!
榈月轻轻一笑:“有机会的话,试一下,你就知道了……”
夜色中的凌宵河畔,看不见更多的诗情画意,只有杨柳浅滩,清淡的灯笼光下,濯濯流过的河水。
一个壮实的身影,面朝河水,背手而立。
紫来轻轻地停住了脚步:“榈月姐,我在这里等你。”
榈月点点头,走上前去。
紫来迟疑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躲在了柳树后面。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微笑。
榈月停下脚步,低低地唤道:“春……”
他呵呵一笑,说:“我终于做到了,还是要让你,永远都在我的视野之中……我要看见你,要随时随地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力劝秦太守调任白洲城,就是为了我?!”榈月幽声道:“犯得着这么劳师动众吗?”
“你一声不吭地离开徐州,难道我就不能,一声不吭地跟到白洲?”他默然道:“你可以为了我离开徐州,我就不能为了你来到白洲?!”
“是,秦驰远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子,你只要能劝动他,就一切事情可成。”榈月凄声道:“这就注定,我怎么躲你,都躲不开……”
“你为什么要躲我?为什么不让我守护你?”他激动而不甘心地叫起来,与白天紫来看到的持重完全两回事。
“你能改变我的生活吗?”榈月决然道:“你不能!”
“那么你就不该,知道我生活的点点滴滴。”榈月戚然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残忍么?我每时每刻都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过我不想过的生活……看见你的风光,对比自己的猥琐……”
“除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世间所有的好东西,吃的、穿的、用的,还有钱,宠你,这样不好么?”他低低的声音,象企求。
“我要的不是这些!”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你明明知道的!”
“宝贝……”他喃喃道。
“算了,”她轻轻地摆了摆手,抑制下情绪,缓缓地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下,轻声道:“我知道,还是那个原因……因为我的出身,会给你的前途,蒙上污点……”
“我要求的太多了……因为我不想做妾,就是做妾,你也不会娶一个风尘女子……”她的声音异常伤感:“你不会休妻的,我知道……”
“我妻子,对我很好,她很崇拜我,很依赖我……离开了我,她的生活,一定会很悲惨……”他站在她对面,有些沮丧:“我的儿子,还小,也不能没有亲娘……我就是从小没有亲娘,后母虐待我……”
她无言而同情地望着他,别过头去,缓缓地给他找了个台阶:“我也怕呢,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了,这些事情,若不能处理好,你还会这么爱我么?”
他如释重负,附和道:“是啊,相处总是容易产生矛盾的,距离也许才是美……”
“你其实,也很爱你妻子。”她忽然冒出一句。
“不,”他马上否认:“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榈月飞快而低沉地接上一句:“同情也是爱的一种,没有爱,又怎么会有怜惜?”
他默默地,不响了。
榈月轻叹一声,抬起脚,缓缓地褪下鞋子和白袜,把双脚浸入河水中,一言不发。
他盯着徐徐流过的水,盯着水下白鱼一般轻轻的摆动的,她的脚。忽然蹲下去,握住了她的脚踝,
榈月一惊,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他却没有放手,还是握着,抬头望着她。
她微微一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握着。
“宝贝……”他的手,柔柔地从她脚背滑过,眼睛,还是盯着她。
她凝视着他,低低地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的手,轻柔地在她脚上抚摩而过,柔声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高贵的,”他充满深情地唤道:“宝贝……”
她浅笑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庞,用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声音说道:“我要走了,春……”
“你是我手心里的痣,我永远,都不会放你走,我要把你,始终都握在手心里……”他絮絮道:“无论你到哪里,都必须在我的视线之中……”
“总有你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笑颜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悲伤。
紫来轻轻地挑起车帘,望着远处,严申春始终站在哪里,目送她们的马车远去。直到人已溶入月色,紫来才放下车帘,一回头,只看见榈月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不禁面上一红,好象做了亏心事被发现了一样。
“你一直在柳树后边偷看,都听见了?”榈月仿佛洞察秋毫。
紫来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就知道你好奇心不小。”榈月并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你有好多问题想问我吧?”
呵呵,紫来涎着脸道:“可以问么?”
“不用问了,我都告诉你好了,反正……”榈月说:“今天不说,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了,让你知道,也能让你学点东西,最好以后能利用这些,给自己多点机会……”
榈月缓缓说道——
我本是大学士周镇川家的小姐,父亲是先皇宠臣张宰相的门生。家里鼎盛的时候,门可罗雀,父亲在众多学生中,看中一个出身贫寒的弟子,欲将我许配给他为妻。这个人,就是你今天见到的严申春。父亲对他褒奖有加,认为他品行端正,好学上进,重情守礼,一经提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家中女眷,也是常常在内
院窥探指点,仿佛他已经是周家女婿。
然而,周家还未开口,严申春就已奉父命成亲,后来,在父亲的举荐下,又举家到异地谋生,慢慢的,消息就少了。
这事无非是周家惆怅,似乎到此也就结束了,可是,偏偏,还有枝节。
张宰相原来一直拥护秋煜王爷,却不知最后皇位归了秉策王爷,新皇登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头一批就把张宰相一门清理了下去,其中就包括我父亲。全家死的死,散的散,我被充为官妓,送到教坊研习。
也就是当时担任御史的秦驰远到台州视察,台州郡守为了讨好巴结,将官妓中最上等的货色送了出来,这其中,就有我。也就是在那天,我在宴席之上,重逢了申春。这样的场合,我能怎样,只当作不认识他,而他,大醉。
接下来,御史出人意料地在台州长住一月,而我却并未再被叫去侍侯酒席。有一日,所有的姑娘都出去了,教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正在绣花,申春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榈月,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他走近绣架,她却恍惚还在梦里。
他轻轻地在她对面坐下来,柔声道:“知道么?当年在学士府里惊鸿一瞥,我永生难忘……家里出现了这样的变故,你过得如何?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好好地照顾你……”
她默默地垂下眼帘,不去看他。生就了美的容颜,似乎就注定难以得到真心,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是当年父亲嘴里那个,端正的少年?抑或者,他不过,就是想得到她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女乃女乃,她很凄惨……我给她入的敛,临死前,她告诉我一个秘密……”他低声道:“你父亲,原本是想将你许配给我的,是么?”
她一噤,水气不可抑制地浮起在眼底,却依旧埋着头,不动,冷冷道:“她骗你的,想你改变我的处境而已。”
“你女乃女乃她,到死都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他轻轻的一句话,挑开了全部的真相:“你不是做好了嫁衣的,嫁衣呢?”纵使她想隐藏,也来不及了。
她深吸一口气,淡然道:“抄家的时候,都没了。”低头,抽线,绣花,当做无事人一般。旧事重提了无益。
“你只当做不认识我,对于当年的事,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不说穿,你就预备永远不提的,是不是?”
她一刺,针一抖,扎中了指尖。
还在痛之间,他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心疼道:“没事吧?”拿着她的左手翻过来,欲看针刺的中指,却又蓦地一惊!
她左手的掌心,一颗痣。
他无言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掌,也是一颗痣,除了不是同一个手掌,它们的位置、大小、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榈月!”他缓缓地将自己的右手掌覆在她的左手掌之上,叹道:“这难道是巧合么?”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肌肤相亲,在此之前,他们还是熟悉的陌生人。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她都应该拒绝甚至是抗拒他,可是,她没有。如果不是那错过的因缘际会,他本该是,她的夫婿。他怎么能知道,内堂之下,在他浑然不觉之间,她已揣想过他,千万遍。
“一段相思惹旧恨,半点情缘捉弄人。芳心以为梦已碎,却遇君子长安城。蓦然相见无一语,忽地双双满泪痕。公子公子今安好,声入呜咽不可闻。”
榈月说——
“我以为,他找到了我,就能带我走,可是最后,我发现,他不能。因为他有前途,必须重视自己的名誉,而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哪怕是娶我为妾,也会损害他一世的官名,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也是个谨慎而重名声的人,我,不能妨碍他。”
“那他,怎么能说,是真爱你呢?”紫来嘟起嘴巴,心里说,假心假意。
“我相信他是爱我的,”榈月幽幽道:“除了名份,他努力地,给予我一切他认为好的东西,他想要我开心,想要我安全,所以,他要把我留在他的视野之中,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以保证我不受伤害,做什么,都由着我……”
“可是,我很痛苦……”榈月伤感地说:“我们身份的悬殊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我们天天相见,却不能在一起,永远都不能在一起,所以,我要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