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精修版 精修版 正文 老屋

作者 : zhoufeiliu

()老屋

在冲里,我家拥有爷爷留下的三间泥砖青瓦屋。这三间泥砖青瓦屋在周家冲岗地最东端的腰间,离群索居的远离了冲里的其他人家。三间泥砖青瓦屋后照例也是一片毛竹林。这是冲里面最大的一片竹林,它青青翠翠地连成一大片,环抱着我家的三间老屋。据说这一大片竹林曾经引起冲里很多人得了红眼病,心里总是算计着怎么样才能据为已有,甚至于暗地里也要去挖它一两个竹笋满足并不贪婪的食欲或者是砍一两根竹子做晾衣的竹竿来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一番。爷爷对维护自己的既得权益是特别在意的,他沿着竹林开掘了一条深深的水沟,既给了竹林良好的排水能力更重要的是防止竹子的根外延又去荫护另一片贫瘠的红土地。爷爷又在竹林的边沿围起了一条高高的垅,在垅上栽种了刺藜,刺藜随时都在对觊觎竹林的冲里人无言的警示,也会毫不留情地给那些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划几条红彤彤的血印。这一垅长满着尖尖的荆棘的刺藜就像一队整齐划一的忠于职守的卫士,守护着这个孤独的青翠的世界。

有时候冲里人真还有点恨这个悭吝的爷爷。那个冲东头的红面孔五爹就是他妈的一个小气鬼,你看他家的那个竹园子,那个旺盛真他妈的让人嫉妒,偏他妈的那个红面孔五爹得了便宜还不卖乖,守财奴似的守着那个竹园子像个宝似的,都是贫下中农的园子,咋就让他一家子独占呢。爷爷几千年积蓄的封建劣根性让他成为生长着同样的骨髓的冲里人对他从骨子妒忌和痛恨,但妒忌归妒忌,痛恨归痛恨,冲里人还真有点离不开爷爷。

爷爷辛辛苦苦地经营了一个槽房。乡里汉子宁愿饿着肚皮也不愿缺少酒精对脆弱的神经的刺激,他们不管平时对槽房的红面孔的五爹是多么地切齿地痛恨,但酒性来了还是免不了循着醇醇的酒香直往冲里最东端的五爹的槽房跑。平时爷爷总是显得那么悭吝,但在经营槽房上,爷爷倒是显出了冲里人地地道道的热情与宽厚,他把酒糟熬得粘稠粘稠的,也不往含有高浓度酒精的烈酒里兑太多的从竹林的地下汩汩流淌出来的泉水,爷爷的酒在上三里下三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冲里人喜欢喝爷爷的酒,都说五爹的酒就是地道就是够劲,比起供销社供着的精致的包装盒包装的劭夫子(冲里人习惯于把白瓶子装的劭阳大曲称作劭夫子)带劲得多。每逢印着铜版画般的脸庞的冲里人提着一只酱油瓶子颠着脚步走来,爷爷总是亮开他纯厚的男中音打着招呼,“他大叔来试试刚出笼的酒还热着呢。”话说完,一杯热腾腾的温酒就已端到酒客的面前,于是乎酒客是一边品尝着酒一边咂吧着嘴巴一边和爷爷东南西北地拉扯海聊,直到醉意朦胧才提着一酱油瓶子酒在爷爷一连串的“好走呀酒好就下次再来呀”歪歪斜斜地离开。

爷爷的苦心钻营,维持一家萝卜青菜小米饭的并不宽裕的生计外也就还略有几个铜钱的盈余,爷爷就算计着要建一栋房屋了。爷爷是一个比较独断的人,他一旦决定的事儿一般是不会轻意改变的。自从建房屋的念头从他的脑袋里一闪而过后,他就用这几个多余的铜钱燕子筑巢般为他宏伟的计划开始做准备了。

首先要准备青瓦。冲里瓦匠稀罕,冲里做瓦的粘泥更稀罕,爷爷决定去外购青瓦。湘阴县三封窑的青瓦是出了名的好,爷爷便在农闲时节推着独轮车一次次地去离湘阴县城不远的三封窑购青瓦。

到三封窑去要过汨罗江,爷爷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爷爷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总不会忘记给渡河的老人带来一小瓶子二窝头,爷爷一上船总是把透着醇醇酒香的酒瓶子伸到渡河老人的鼻子边,说:“老哥,刚出笼的,够带劲儿的。”

老船工于是喜滋滋地从爷爷的手里接过来,像宝贝一样地揣在怀里。

爷爷说:“老哥,今天只怕又得太阳落水后才能回转。”冲里人把太阳下山总说成是太阳落水,也总把回来说成回转。

老船工还陶醉在二窝头醇醇的酒香里,他于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没关系的,反正是把你接回来我就回家。”

日落了,第一颗星星已挂在河边的柳树梢儿上,爷爷推着满满一车青瓦便上了老人的小船,老人笑了笑,说:“回来了?”

爷爷说:“回来了。”

老人于是乎轻轻地摇动双桨,爷爷就坐在船舷上抽着老人卷的纸烟筒,和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扯着地里的麦子河里的鱼,迎着轻悠悠地哼着小曲的晚风儿权当休息。船儿就在第一支夜曲的序幕中慢悠悠地划归岸边,把爷爷和一车的青瓦送上岸。

那几天,渡河的老人说,爷爷总是第一个坐船过河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坐船回家的人。老人在汨罗江上风吹雨打了好几十年,他是守着汨罗江趟着日子过来的。老人说,渡河这么些年了,这真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个肯操劳的好人。

青瓦购来了,然后就得准备做房屋的泥砖了。泥砖是不用去采买的,冲里有的是做砖的泥还有的是把泥做成砖的青壮年男动力。有做砖的泥也有把泥做成砖的青壮年男动力,就不愁没有做房屋的泥砖了。

吃了晚饭,抽了一筒水烟袋,爷爷出门了。

爷爷走到二叔家打一个招呼,说:“明天得帮忙给我做一天活儿了。”

二叔还在筹划要把自家的秧田翻转呢,听爷爷一说,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好哟,得带什么东西来?”

爷爷说:“就带一担箢箕和一把锄头吧。”

爷爷出了二叔的门,又到了二憨家,二憨的媳妇给他打来了洗脚水,他正舒舒服服地把一双满是疮疤的大脚在热腾腾的热水里泡着。

爷爷打趣二憨说:“二憨,明天给五爹做泥砖呢,洗完脚早早睡觉,别去折腾屋里的媳妇哟。”

二憨笑着说:“五爹,没说的,多准备几斤好酒,酒好人也有性。”

“行呢,明天让你在酒里洗个澡。”

爷爷走东家串西家地跑了一个晚上,喝了好几大碗的茶,一下就约好了做泥砖的劳力。在冲里,如果有哪家要做屋,其他人是会不遗余力地去帮忙的,这是冲里人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你胆敢破坏这规矩,你将会成为一个为冲里人最不齿的人。冲里人就这个规矩。

第二天,一群一等一的男动力挑着箢箕背着锄头老早就来到冲垅里我家的水田中,大家齐动手,一个“嗬哈”一下就把半丘田翻了个遍。爷爷赶来自家的老水牛,二憨赶着牛扬起鞭子一下就把它踩成熟土,接着大家放模的放模,挑土的挑土,一下就把冲里大大小小的地坪都放满了泥砖。

老天爷争气,一连几天的大火红太阳,一下就把泥砖晒得**的,让爷爷提着的心吊着的胆从半天云中落下来,由衷地松口气,他的泥砖青瓦屋就在他宏伟的规划中有了一个美满的原型了。

爷爷把三间泥砖瓦屋盖了起来。请了几个砌匠,扯来几个零工,爷爷把一双眼睛熬成灯笼般大,把一身肉剔得只剩得皮包骨,爷爷的三间泥砖青瓦屋就盖了起来。虽然这三间泥砖瓦屋与冲里其他的房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对爷爷这个旧社会的老住地主家的牛棚的放牛娃来说不啻为一大壮举。爷爷也建成了自己的房屋了,这个乡里汉子为了表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自己幸福生活的珍重,特地请来了一个独眼的老石匠,老石匠用他的剩下的那只眼敲敲打打了四十年,他并没有把看自己的生活打造得像模像样,却把一对石狮子雕凿得栩栩如生。爷爷用这对石狮子镇守在自家的大门前,要把他的幸福永远守住。事实也是如此,在爷爷辛辛苦苦的耕耘中,我家的生活也就像春天明媚的阳光一样灿烂。

不知爷爷是一个什么想法,他非得在自己的门前栽种一棵刺槐树。按理说,在当时,门前栽上一两棵苦楝树那是冲里人的最爱;到如今,更应该是栽上一两株香樟或者是一两棵广玉兰。爷爷是在自己的家门前栽上一棵刺槐树。事实上这棵刺槐树也没有在门前活多久,在一个多雨的夏季,刺槐树逐渐枯萎下去,最后在一道闪电的强光里轰然倒下。刺槐树倒下了,在冲里人来说,这是一个不祥的凶兆,果然没有多久,爷爷也跟着倒下了。爷爷得的是肺痨,肺痨这劳什子病,在爷爷生长的那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爷爷倒下了,女乃女乃一时想不起到哪里为爷爷找一副上好的棺木,有人便陡然想起了爷爷栽种的那棵刺槐树,可惜刺槐树已经化为了灰烬,于是乎徒然感叹了几句。像刺槐树一样坚韧的爷爷一时间里灰飞烟灭了,只有他辛辛苦苦筑起来的那间老屋还在,老屋后面的竹林是更加青翠了,老屋门前的石狮子也没有因为岁月的侵蚀而磨灭它的凛凛风姿,只是老屋前的那棵刺槐树已是不见了,爷爷也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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