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第二章·旅 行

作者 : 薇城

()伦敦西郊,在与皇家的温莎堡遥遥相望的的空地上,座落着一座同样古老而高贵的城堡。它已经年代久远,深色的外墙砖上有着明显的岁月侵蚀的痕迹,却依旧整洁与干净,即使是那生长力顽强的深绿色的爬山虎也被人细心地处理妥当。庭院中央有一座圆形的喷水池,洁净的水流和着璀璨的阳光显得熠熠生辉,映衬着上方的手握长剑的骑士雕像如同天神一般威武而庄严,孤独地守着这座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城堡。

这是洛汀亚西斯家族的祖宅,只是自从洛汀亚西斯六世之后,这个城堡便成了他们每年回来度假时的居所。

保罗坐在沙发上仔细地打量着这唯一的女儿。伸手想去抚模她的脸颊,但是她却聪明地伸手到茶几上去倒茶,然后不动声色地呈给父亲,“阿玛,喝茶。”

保罗收回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从她的手中端过茶杯放在一边。他握住她的手,这是双很纤细瘦弱的手,它有些冰凉,甚至在他握住它时有些轻颤。她还是不习惯与父亲这样亲密的动作。保罗将她的手放在手掌中揉搓了一下之后,放开了她,“下次记得多穿点,虽已立春,但天气还是阴沉了些。”

太久没有受到父亲的关爱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她本不想跟着父亲回到洛汀亚西斯堡,但是靖轩却希望她能够回去,并且不由分说地开走了她的法拉利跑车。此时,面对父亲的关切,她想起了先前靖轩在发动汽车的同时对她说:“龙儿,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也是时候忘记了,伯母也不会希望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一直这样下去。我想你也清楚当初伯父回不来是因为飓风的影响,飞机无法起飞造成的,这已是他一生的痛了,难道十年了你还不能谅解他吗?”

谅解?其实早在十年前她便已经知道了父亲没能回来的原因,她也试图去原谅,可是她终还是选择了逃避。

她低下头,将父亲握过的那只手藏在了身后。“您和安晟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我也就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这不是你的家吗?”安晟的脸瞬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瞪大双眼,明知故问。但他的面色却是显得那样无辜,似乎他还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般。

安琪横他一眼,一巴掌推在他的脸上,心里暗骂道:“你个臭小子,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已经耍了我一次,现在还要再来摆我一道。”

安晟权当看不见,借着起身的动作在她耳边轻语:“你留下来,阿玛会很开心的。”然后他大声地抱怨:“我饿了,什么时候吃晚饭呢?”

管家适时答道:“饭菜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用餐。”

保罗端起茶杯清啜了一口,貌似闲淡地说:“就留下来吃个饭吧,我让他们准备了许多你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也不知道你在外这么多年口味有没有改变。”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安琪也不好再开口拒绝了。她点头答应了下来。

饭桌上的气氛还算融洽,安晟时不时地提及一些他在学校的趣事和他参加篮球比赛的事情,又时不时地向安琪询问一些她在英国的事宜。安琪知道这些并不是安晟所想要询问的事情,每年他总会来到剑桥度过暑假,因此对于她的一些日常琐碎事情他也还是清楚的。他故意这样询问,不过是为了让父亲知道她在英国一切安好罢了。

想到父亲默默的关心和自己的冷漠,她感到愧疚。只是太长时间的疏远关系,让她也不能一时间去接受这份自己已经遗弃了十年之久的亲情。

“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我看我还是不要回去了。也省得Phoenix专程过来接我一趟,明天一早我再回学校去好了。”安琪轻描淡写,却让桌上的另外两人一时呆愣住了。安琪割下一块牛肉放在嘴里,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没有我的房间?”

“有,当然有。”保罗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安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愿意在家里留宿,他的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安晟含笑看着她,端起杯牛女乃大喝一口。安琪看着他手中的牛女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她盯久了,安晟的心里有些毛毛的。安琪突然凑脸过去,大喊一声:“安晟!”

他始料未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唤吓得将口中的牛女乃喷将了出来,咳嗽不断。他显然是呛到了,面色和脖子都涨得通红。眼带责难的看向安琪,她却以无辜的眼神看着他,“我不过叫你一声,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你……”安晟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她。当他看着她的笑容越扩越大之时,他终于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是在报复他今天在广场之上揭穿她身份时的窘迫。他拿起毛巾擦着嘴角,顺了顺气,平静地说:“经历了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女人是真惹不得,特别是长得漂亮的女人。难怪别人总说蛇蝎美人,今晚我算是见识了。”

安琪也不恼他,依旧微笑着,“承蒙夸奖,无上荣幸。”

保罗笑看着他们两姐弟的玩笑,他对儿子说:“你可是自找的。”

安晟夸张地张开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半天。“我知道了,下次敢情我也该离家出走段日子,这样受到的包庇会比较多一点。比如和某些人一样,喔?”他向安琪噜了噜嘴。安琪也不含糊,顺手一掌拍在他的额头,“好大只苍蝇啊,嗡嗡地叫个不停,真是讨厌。”

“阿玛,有人恼羞成怒,残害手足了您管不管啊?”

保罗专心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听到儿子的控诉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看了眼安琪,又看了眼安晟,茫然地问:“有吗?我还真没有看见。”

“你们……”安晟发出不满的嚎叫声,大呼父亲偏袒。保罗和安琪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相视一眼,默契地笑了开来。

待到吃完晚饭,安琪独自一人来到花园中。虽已是夜色深厚,可园内灯火辉煌,绿草成茵,花开满园。她坐在喷泉前的台子上无言地注视着眼前的这片美景。记忆中的某一个夜里,一个优雅温婉美丽的女人也曾坐在这个地方,背对着喷泉,用拇指将手中的硬币弹向喷泉里边。趴在她腿边的小女儿好奇的向她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向她讲授罗马许愿池的传说,并答应她等她再大一些会带她去罗马看真正的许愿池。那时年幼的她不明白母亲那一刻脸上所出现的悲伤是所谓何事,但当母亲离开她之后,她终于明白那是惋惜和歉疚。

“额娘,如果真的愿望可以实现,我希望你还在我身边,我很想念你。”她望着天空中的繁星,默默的出神。

“龙儿。”身后传来父亲的轻唤。

她没有回过头去,专心的将手中的硬币掷入喷泉中。里面已经有很多硬币了,有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开始显出斑驳的锈迹,但是她从来不许人碰池中的硬币。这是她十年来的愿望,亦是她对母亲的思念。在她不开心和母亲的祭日,她总是会回到这里,在喷泉池边默默地坐上一天,将自己的心事或者思念丢入池中,希望母亲在天之灵能够听到,看到。“阿玛,你说额娘能听见我在叫她吗?”

“能的,她肯定能听见的。她一直在天国守护着我们,从来没有离开我们的身边。”

“天国真的好吗?”

保罗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望着天上的繁星。他在心里默念:“雅斓,你还好吗?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女儿终于肯回家了。”想到亡妻他感到心痛,呼吸也变得不畅快起来,憋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安琪快步走过去,轻柔地为他捶着背,让他稍缓了口气。保罗在她的脸上看到担忧和关切。“龙儿,还恨阿玛吗?”

她摇了摇头,想说什么终是开不了口。

“我明白的。”保罗握住她的手。那手依旧冰凉,却没了初时相握的微颤。他月兑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晚上天凉,千万别感冒了。旧疾还会发作吗?”

“也只是偶尔,不碍事的。您也要保重身体。”

一句简短的叮嘱让保罗开心不已。“龙儿,回家来吧。”

她的身体颤了一下,有些许恐惧和不安。“请您再给我点时间。”

“好,阿玛等着你。”保罗也不勉强她。他转移话题地叮嘱她:“早些回屋休息吧,明早你还要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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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再坐会儿。”

“那你再坐会儿,但不要太久。”他起身离开,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以后有空常回家看看,你也好久没见你额娘了。”

“嗯。”她答应了,可是她的内心依旧有着想逃跑的冲动。她终于明白,她想逃避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家中那冷冰冰的灵牌和所有与母亲所共同相处过的地方。原来心中的这份恐惧如影随形,让她无处可逃,亦不想去面对。

因此,第二天清晨她只留下简短的字条便离开了,回到剑桥,她决定了一场旅行。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的旅程,在剑桥她也无人告别,除了苏靖轩。

在安琪决定旅行之时,她正在准备医学硕士的入学考试。

安琪在房间里收拾行囊。装上简单的衣服,几张CD,还有一本英文版的《消失的地平线》。苏靖轩在她的旅行袋中放入感冒药,创口贴,还有登山棍和纱布。她总是这样细心。在生活上给安琪很多照顾,像母亲对孩子般,无微不至。

她问:“为什么要这么突然地决定去旅行?”

安琪说:“签证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东西。其实想去香格里拉已很久了。”

“就因为这本书?”苏靖轩拿出安琪包里书,那是本蓝色封面的书。封面上巨大高耸的雪山让一架螺旋机显得那样的渺小,是望眼欲穿的蓝色的深邃。

“这名字维美,充满幻觉。”

“不需要我同行吗?”

“你要准备考试,还要去医院实习,因此你没有必要专程陪我去的。再说我没有旅程计划,也没有归期。”

“那好,到了那边要和我们联系。注意安全。”

次日凌晨时分,安琪到了中甸。

深夜的高原气温寒冷。天空是看不透的黑暗与深邃。

经过长途的飞行,高原的不适,让她感到疲惫,困顿,饥饿以及寒冷。她急于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在机场附近,她找到一家旅店,设施简陋。因为夜深已没有热水供应。她感到皮肤干燥,急需水分。当彻骨的冷水洒在她洁白的肌肤上时,身体的不适应迅速传遍全身,她冷得直哆嗦。草草冲了一下之后,她便冲出了浴室。幸好房间中尚还有暖气,她躺在床上,将全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颤抖不止。

当体温渐渐恢复之后,她裹着被子下床,在房间中走动。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黑夜。暗黑的天幕下笼罩着的依旧是望不见边的黑,是和她所有呆过的熟悉的城市所不同的,这儿没有繁华的夜景,只有微弱的灯火,星星点点,偶尔还能听见隐约的畜生的叫声。

她给苏靖轩打去电话,告诉她她的平安。苏靖轩只是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并没有说得太多。她是了解她的,她并不喜欢太多的叮咛,过多的叮咛只会让她觉得罗嗦和厌烦。

当和煦的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暖洋洋的感觉让安琪清醒。

她背上行李下楼,老板娘向她微笑。那是藏族的女子,因为长期处在高原,脸颊上有明显的高原红,像开在脸边的花朵。她向安琪问候早安。是生疏而简单的汉语,却透着真挚,比得上任何绚烂的问候。她亦简单地回应:“早。”顺便向她打听附近的风景和交通。她告诉她晚些时候会有旅行社到这里来接散客,她可以交钱同行。安琪感谢。两个陌生的女人客套而简单的问候对话,并没有深谈,也没什么好深谈下去的。

安琪上了汽车,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无聊地跟着汽车去各个旅馆接来自不同的地方的形形色色的旅客。她冷眼看着空阔安静的汽车渐渐变得拥挤而吵闹。而她只是看着窗外,那样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这样清新的空气,在英国的时间久了,她几乎都忘了这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在依稀的记忆中,她回忆起幼年时的自己,父母常常会开游艇带她和安晟前往温哥华岛游玩。这儿的水域拥有多样的生物。安琪喜欢潜水,喜欢看着那些鲑鱼在她的身边游动,她喜欢海水中的静寂,喜欢海洋的深不可测。可是她的父母并不喜欢她潜水,因为在那片海域拥有大量的杀人鲸。每一次当海面上露出了黑色的背脊和三角形的尖鳍时,她的家人都充满恐惧和担忧。而她却沉浸在海水中,看着被杀人鲸追逐的鲑鱼,它们仓皇逃窜。

他们也喜欢去温哥华西北角的惠斯勒滑雪胜地的一家酒店。他们居住的房间紧挨着雨林,她伸手就能握住一棵道格拉斯杉横伸过来的树枝。她坐在雨林的对面,呼吸着森林中特有的那种好像树枝被折断后散发出的那种清新的空气,看着那些高大笔直的树干和锥形树冠的冷杉,树干上长满苔藓,树枝上漂浮着松萝,林下则是黑黑的,偶尔会有一道阳光像探照灯一般射进林中。她喜欢一边喝茶,一边发呆,直到不知不觉地睡着。

然而,当她10岁到了英国之后,她几乎忘了这些自然的美,脑海中的只有英国潮湿和浑浊的空气。

安琪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郁郁的森林,昏昏欲睡。

前座传来嘲杂声,她听到司机吩咐坐在第一排的男人给老人让座,可那来自河南的肥胖的男人却粗暴地拒绝,嘴里还带着鲁莽而无理的言辞。那名司机站起身,愤怒地说:“香格里拉是我的故乡,你信不信在这里我可以弄死你!”

安琪抬起头来,看着那名司机。英俊而坚毅的藏族男人,皮肤黝黑,身体健硕。眉毛如剑,表达着他的愤怒。他如此强硬而霸道地警告,带着野蛮的意味。安琪看着他,心中却充满了好感。

事情很快得到平复,导游和全车的乘客都在责备那名河南男人。他无话可说,灰溜溜地走开。

安琪始终微笑着看着这一切,保持着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态度。太久的陌生城市的生活已让她习惯了对于人和事的冷漠态度。

汽车到了帕纳海,一片广阔的草原。

湛蓝的天空笼罩着碧绿的草原,草原上到处都是成群的羊和牦牛,还有供游人骑的马匹,空气中散发着粪便的恶臭。

安琪没有像其他游客一样去骑马,她独自一人坐在一边,仰望天空,神情逸然。

那名司机走到她的身边坐下,用非常生疏并且极不标准的英语开口问她:“你怎么不也去骑马呢?”

安琪转过脸,用熟练且标准的普通话反问他:“为什么要呢?”

司机有些惊愕,却淡然地微笑着,“你很特别。”

“就因为我一个人?还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不去骑马?”

“不是,其实很多外国人也是一个人背着大大的被囊来到这里,他们吵吵嚷嚷对很多事情都充满好奇。可是你不是,对于任何人和事都保持着疏远的距离,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看了她一瞬,说:“你的中文说得很好,这倒是让我惊讶。”

“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呢?”

“没有,只是个人的生活态度不同。”他伸出手来,说:“我叫扎西,你呢?”

“你是不是对每个旅行社的女人充满兴趣呢?”

那个名叫扎西的男人笑了起来,如同孩子般童真。那样憨厚,和先前的霸道和野蛮截然不同。他说:“藏族的男人永远都是不会那样的随便的。”

安琪也微笑起来,握上他的手。她说:“我叫安琪,很高兴认识你。”

“如果你有兴趣,在结束旅行之时,我可以带你去这里更加美好的地方。”

“好。”

在结束旅程,送走所有的旅客。扎西要带她回他的家。

她开玩笑地问他:“认识没多久你就带我回家,是不是有所居心呢?”他笑,“如果有所居心,也是你要跟着来的,所以也是你给了我机会。”安琪也笑起来。

他们沿着宽阔的公路走着,看着沿途放牧的藏民,在马上潇洒自如,扬鞭驰骋。

扎西说:“到了。”

安琪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房子。是藏族中最常见的房子,石头和木头堆砌的房子。外墙白色,涂抹得粗糙。大门的地方有厚厚的门帘,可以抵御寒冷与风沙。

她走入房间,他的家人都在门边迎接,给她献上洁白的哈达,还有酥油茶和青稞酒。她不习惯酥油茶的味道,勉强喝下,让她的胃直犯恶心。她竭力掩饰,可是依旧无法摆月兑那种不舒适。他们微笑着,说:“如果你不习惯这种味道,其实你没有必要勉强的。”

她看着他们,他们都是好客且憨厚的藏民,拥有着朴实的生活习惯和语言。扎西带她上楼去给她准备的房间。那是间宽敞却设施简单的房间,除了电灯,没有任何多余的电器。床很宽敞也很舒适,她在这里享受了到达香格里拉后最舒适的一觉。

扎西带安琪去了不少地方,那些偏僻的,少有人烟的,美丽的地方。几日的相处,他们聊了很多的东西。从最初的《消失的地平线》开始。他说那只是西方人对于香格里拉的神秘的臆想。正如同人生,很多的人都存在着美好的幻想,但是一切都只是华丽的幻觉。

华丽的幻觉,会带来一瞬的丰盈。如同吹过麦田的风,带来无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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