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带你去丽江,是因为那是我母亲长眠的地方。”
瑞焱的声音传来,颤抖着,似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他的黑瞳潋滟,却无法掩饰,他的眼神惊慌哀伤,甚至有丝绝望的哀鸣。
安琪捂住了嘴,惊骇得难以置信。她早已知道他母亲的自杀,却从没有想过她会以如此残酷决绝而义无反顾的方式离去。
瑞焱憔悴着一张脸,撕开内心深处的伤痛,他的声音有着无尽的疲惫和哀恸。暗夜的风拂起安琪的发丝,挡住了她的眼睛,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幽幽地说:“多年前,我的母亲独自一人去了丽江,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我只有十三岁。十三,这可真是一个讽刺的数字,十二门徒,犹大背叛耶稣,最后的餐桌上,他也正坐在十三的位置。”①
他凄艾的笑着,眼中的惆怅与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他继续说道:“在她迟迟未归的一个月后,我在阿撒兹勒和伊比利斯两兄弟的陪同下去了丽江,那里的警察从我们带去的照片上认出了她,他们告诉我当时有游客报案说看到她从玉龙雪山山谷的情人跃悬崖跳了下去,山下滔滔汹涌的江水吞噬了她。他们花了一周的时间试图寻找她的遗体,可是江流湍急,终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说到后面,他的眼中饱含泪水,可他极力不让它们落下。他闭上双眼,是想要抑止这份忧伤与痛苦,亦是在脑海中想象着她最后决绝的纵身一跃。他的头埋在掌心,低沉的声音自他口中传来:“后来,我们在一名当地导游的带领下去了母亲自尽的地方,导游告诉我们在中国的古代,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恋爱自主权。但在丽江古城,纳西文化允许自由的恋爱,却依旧不能拥有自由的婚姻,因此相爱的两人常常会因为家庭的反对而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事如此残忍,两个人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与其背负一生的遗憾与不爱的人度过漫漫一生,不如与相爱之人共赴黄泉。所以,在当时的丽江,殉情成风,相爱的情人会携手从玉龙雪山的山谷跳下,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久而久之,那个山谷便被人们称为殉情谷,亦叫做情人跃。而为我站在那悬崖上,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看着脚下磅礴的江水,我似乎明白了她最后在人世间停留时的心境,她终放不下那个背信弃爱,抛妻弃子的男人。”
安琪悲悯地看着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一时间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抬起头来,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她的心上,让她的心也跟着喟叹了起来,只听他继续诉说:“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便知道母亲会随时离开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都是一种恩赐。她一直患有相当严重的抑郁症,不止一次的尝试自杀,手腕上残留着纵横交错的伤口,就像无数条残暴凶恶的毒虫一般,一次次吞噬着她的生命。那个时候我们太穷,拿着可怜的政府救济金,根本看不起昂贵的心理医生,也买不起那些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后来义父收留了我们,他带她去看病,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那些抗抑郁的药物让她不断产生幻觉,她时常痴痴地笑,抑或是无止境的哭泣,而那些日子就仿佛梦魇一般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他的眼中开始湿润,声音越发的颤抖起来,就连安琪的双眸中也含了泪光,颤颤巍巍的就要坠落脸颊。她听着他说着他母亲最后的那段时光,她不由想起了自己母亲最后时刻那念念不舍的等待,耳边仿佛又是那挥之不去的吟诵:“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误。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泪眼迷蒙,内心一直隐藏的伤疤仿佛又被人狠狠撕开,扯得心口隐隐的作痛,她低低地对他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瑞焱握住了她的手,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需要她的安慰。一滴泪无声地滑落在她的手背上,仿佛有着灼炽的疼痛,他说:“后来,义父带着我们搬来了剑桥。换了新的环境,她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以为她会痊愈,以为她会从此变得好好的,而我也不用再担惊受怕。然而,我却错了,因为我的大意,也因为我的愚蠢天真,我竟让她一个人离开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让她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就连再为她担惊受怕亦成了奢求。”
安琪回握住他的手,越捏越紧,他的往事如同一双无形的手,牵动她的过往,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连声音都沙哑了起来,“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却仿若没有听到,歇斯底里地低吼:“可是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她如何能在悬崖上拥有那样的勇气和决心,那样义无反顾的不计后果?不但让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甚至连她的遗体都找不到。我真的想知道她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她往下跳时,有没有那么一刻的犹豫,想想她的死亡会给我带来的阴霾?我真的很想知道,安琪你知道吗?这许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但是,谁能告诉我呢?”
说到后面,他已变得异样激动了,青筋暴突,泪水无声无息地“噼噼啪啪”往下掉,浸湿了自己的脸颊,也淋湿了她的双眼。
惆怅的彷徨中,她从他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他此刻的脆弱,他一直所拥有的一切,骄傲,自尊,名声,权利,地位,执着,伤痛,忧郁,甚至是恨,顷刻间土崩瓦解,化为虚无,变得不堪回首。
这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他所有的痛苦,伤心,委屈都已经沉淀,甚至腐烂,永远地不会再愿意提起和面对,然而直到这一刻,却全都爆发,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否听清他的说话,因为连他自己到最后也听不清自己的话:“她说她会一辈子陪着我,可是她骗我,她就这样走了。安琪,和我比起来,你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你还有时间陪着你的母亲,和她道别,走完最后的一段路程。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更不能见上她最后一面。她为什么要那样残忍?为什么?那时,我才只有十三岁,我还只是个孩子……”
“好了,别说了,别说了。”安琪将他搂入自己的怀中,任凭他的泪水浸染上她的衣衫,任凭他在她的怀中压抑的哭泣。她的身前一片水渍,她已分不清到底哪些是他的泪,哪些是自己的泪。
他靠在她的臂弯里,她的胸脯离他很近,温热的体香冲进他的鼻内,这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在他的记忆中,那个一身白色圣洁不可方物的女子曾经这样拥着他,让他沉郁的气息淹没在她的温婉中。她的嘴唇凑近他的耳朵,她温柔亲昵地对他说:“哭吧,你已经压抑太长时间了,哭出来会舒服一些。我懂你的痛苦,因为我们都曾经历过同样的伤痛。”
俯在她的胸前,闻着那样诱人的体香,他的身体中那层层防护的堡垒在一瞬间坍塌了。回忆至亲的死亡,无疑是重新撕开那道几乎完全愈合的伤口。
伤口是丑陋的,亦是脆弱的。
不知不觉间,窗外下起了大雨。
激烈的大雨撞在玻璃上,发出钝重的声音,如同他的心,尘封多年的过往,在这一刻开启,如同初生婴儿般**果血淋淋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他哭泣着,如同孩子般不能自已,呢喃的呓语:“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话让她的心抽痛,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淡黄的梨花飞舞中,也有个男人搂她在怀,那样的紧,那样的悲伤,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耳廓,低低的声音近乎乞求,“不要管那些苛刻的教条,不要担心神的责罚,一切有我承担,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世界,只是求你不要说再见,不要离开我。”
那一句句的呢喃似绵软的细针,轻轻挑刺在她的胸口,胸口的胎记传来阵阵细密的疼痛,连心也跟着发酸,眼前依稀是那双透着无尽忧伤的黑瞳,让她无论怎么都再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她轻拍着他的头,哽咽着点头,“好,我不走,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忘了那一切的不开心,一切都过去了。”
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搂住他。她终于明白他神色中有那不可言说阴郁,然而,正是从她明白的这一刻开始,就注定她和他再划不开分明的界线,亦成为她此后人生巨大的一个转折。
注释:
①十二门徒的故事出自《圣经?马太福音》26:20-25,详见第三十二章?瑞焱与瑞雅的后文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