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只觉头晕目眩,浑身颤抖。周围归于寂静,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是气晕了头,也许是自责难过,总之此时此刻她听不进旁人的声音,也听不到安晟是探讨好的呼喊:“姐姐……”
她忽然抬起了头,冰冰凉失神的目光从安晟身上掠过,吓得他咽了一口口水,试图找寻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姐姐,我……”可才刚开口,安琪便已截住了他的话头,她说:“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
她一脸的疲惫,面孔在明亮的日光灯下苍白如素。安晟心痛又自责,想要说什么,却在这时才发现语言的苍白无力,伤害已经造成,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能充满歉疚地望着她,渴望她的理解,明白他并非有心要说那些伤人又自伤的话。他不言,爱尔麦蒂便更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沉默。
房间静谧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就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沉默良久之后,安琪终于开了口:“我累了,想上去躺一会儿。”
她绕过安晟和爱尔麦蒂,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径直往楼上走去。她扶着栏杆,步伐有些踉跄,似乎每一步走得都有些艰难。刚上了二楼,她扶着墙站定在那儿,几不可闻地轻声呢喃:“对不起。”他们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径直拐入了房间的暗处,再不见她的身影。
安晟和爱尔麦蒂只觉得她离去的背影颓然而哀恸,之中藏了不和她年龄的沧桑。她只有19岁,某种意义来说,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可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离别与世事,也承受了太多的悲痛与苦难,而今日她还不得不面对自己亲弟弟的误解与指责,自己却连一句解释都说不出来,因为她既不可否认,也无法坦然承认。
她的无奈,她的苦衷,安晟不一定懂,但同为公众焦点的爱尔麦蒂却十分了解,甚至感同身受,于是她对安晟说:“安晟,你不该说那样的话去伤害她,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姐姐,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有多爱你,有多关心你吗?”
安晟心里像有一柄尖刀在那里搅着,更似有一只手在那里撕裂着。那种滋味,第一次令他难受得无法控制。他如困兽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最后终于忍不住,追上楼去。
安晟来到客房外,他本有很多歉意的话要对她说,可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应,他以为她是真的气恼了,不愿离他,于是他失望地回了房间。
然而他却不知,此刻安琪胸口的疼痛愈来愈烈,她忍不住趴在浴室的台盆前剧烈咳嗽起来。她不愿任何人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她打开花洒,“哗哗”的水声隐匿了她的咳嗽声,也隐瞒了她宿疾发作的痛苦。
她整个人蜷缩在浴缸里,花洒里坠下连绵不断的水珠,虽然温暖却丝毫减轻不了她的痛楚,也无法缓解她身体里由内向外的彻骨寒冷。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冒出,混杂着淹没她全身的热水,她依旧瑟瑟发抖。她只是要进了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申吟。
隔着浴室和房间的两道门,她听不到安晟的敲门声和道歉声,安晟也听不到她的咳嗽声,更看不到她的苦苦挣扎。
等疼痛终于过去,安琪虚月兑地靠在浴缸边上,只觉得全身筋疲力尽。身上浸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仿佛沉重得抑住了她的呼吸一般。她这才月兑了衣服,泡了一个热水澡。
洗完澡,安琪换上一件浴袍,抓起她刚刚随手丢在地上的衣服下了楼。安晟和爱尔麦蒂已经回了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
她开了一盏夜灯,将衣服放进了洗衣机。在等待洗衣的时间里,她为自己倒了一杯82年的Lafite,然后拉开了阳台的玻璃门。屋外的天空繁星璀璨,贝弗利山此时也正灯火通明,唯有远处的海水卷着寂寞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岸滩,淡薄的海腥味弥漫了整个夜空。
安琪一个人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微凉的夜风吹来,让人头脑一清。没来由地脑海中突然闪过先前安晟所说的话:“你从没有问过我的生活,那么今天你又何必端起姐姐的架子呢?”
的确,正如安晟所说的,她有什么资格去说教他呢?这十年来她从来没有主动地去接近过他、了解他、关心他,她习惯了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彼此都不太过问对方的生活,她以为这是对他生活的尊重,也以为这是他们爱彼此的方式。然而她却忘了,母亲去世那一年安晟只有7岁,半大的孩子从此便失去了母爱,因此他一直渴望从他的姐姐,也是家里唯一的女性成员那获得爱护与照顾,可是偏偏安琪生性太过冷漠,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她更加习惯了这种距离,不付出关心,亦不会收货伤害。
这样一晃就是10年,安晟在她长久的漠视中成长得越来越独立,亦越来越有主见,他们对生活的态度虽然不甚相同,但他们两姐弟却拥有相同的固执,一旦做好的决定便很难因为他人的劝解而改变。所以在面对安琪善意的干预和责难时,换来的却是他们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执。
呵,终归还是自己活该,谁让自己一方面只是自私地选择逃避,从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另一方面自己又习惯了将所有的关爱都藏在心里,极少表现出来,给人一种薄情寡义的感觉。正如在洛汀亚西斯集团应对官司期间,保罗提醒她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百分百了解她的想法与做法,有时候她应该直接的说出来。
误会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渐渐的,千沟万壑,难以弥合。
她自嘲地笑了笑,一仰头饮尽了杯中的红酒。她的目光穿过水晶酒杯,眼中倒映出皓月的微光。
爱尔麦蒂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楼下洗衣机的“轰轰”声而下来的。隔着阳台微敞的玻璃门,她看着夜风吹着安琪的身影。她想,是不是因为风从她那边吹来,才会这么寂寥伤人呢?
她静默了许久,终拉开玻璃门走了出来。她站在安琪一步之遥的地方,轻声召唤:“安琪小姐。”
安琪转过身来,初春淡淡的月光下,她浓密的长睫毛却像夏日雨后池塘边纷繁的蜻蜓,栖息着暗影星光,纷乱得让人看不懂,她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是我洗衣的声音吵到你了?”
爱尔麦蒂回答:“没有,我只是有些意外。”
“以为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是吧?”安琪脸上一旦擎了笑容,绝美的容颜便不再那样让人遥不可及,她说:“安晟应该跟你说起过,我常年住在英国,洗衣做饭这些事情我虽不精通,却也多多少少会一些。不过我想安晟既是一个人在LA,他也不大会去做这些,从小到大他总比我更能适应贵族的身份。”
爱尔麦蒂走到安琪的身边,同样趴伏在栏杆上,赞同地说:“是啊,我记得新生报到的时候,有媒体追来学校想要采访他,那么混乱的时刻,他依旧能站在学校建筑高处的窗台上,隔着远远的距离向那些被保安拦在门外的记者优雅地轻挥手腕。”
安琪说:“这的确像他会做的事。他一直喜欢成为镁光灯追逐的焦点,他也十分懂得拿捏与媒体的关系。”
说到安晟,爱尔麦蒂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安琪侧头看着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着掩不住的哀切,她那样美,一颦一笑都如风中花蕊般的我见犹怜,只听她说:“安琪小姐,我想你有些误会了。安晟他并不是喜欢成为媒体的焦点,他只是一直希望用这种方式获得你的重视。他说你有看新闻的习惯,只要他能成为媒体的焦点,你就会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或许你会打个电话来问问他的近况,只是……”
“只是我从来都没有打过。”夜风静静地在他们耳边吹着,浪潮的拍击声中,安琪的声音缓缓传来,“每次看到他的新闻,我都会关注,只是我一直以为那是他喜欢的生活方式。”说到最后,他不由苦笑了起来,“安晟说得没错,我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
安琪的神色凄楚,仿佛只要这风在吹得猛烈一些,就能将她眼中的润泽吹落。她掩嘴咳了两声,爱尔麦蒂忙为她拍了拍后背顺气,有些后悔告诉她安晟的想法,她本意只是想消除他们姐弟间的误会,却不想加深了安琪的愧疚。她出言安慰道:“你千万别这么想,都是我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安晟刚才不过一时气话,他现在后悔得要命,你……”
安琪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说:“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说错,是我该好好检讨的。”
安琪的手指敲着酒杯,简单的动作显出她内心的彷徨,显然接下来的话对于她来说是有些难以开口的,“对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风突然吹得猛了些,几不可闻的三个字飘渺虚幻,爱尔麦蒂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可她不明白着突如其来的道歉缘何而来,她讶异地问:“什么?”
安琪转回身来,仰靠着栏杆,望着深黑的天空,低沉的云朵不知何时遮住了满天的星,也让她的话低得犹如叹息:“你应该也猜到了,我这次来LA是因为看到了你和安晟的新闻。在我的印象中,安晟始终是那个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孩子,而娱乐圈太过复杂,我担心他会受到伤害。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过来看看,看看是怎样的女子让他第一次承认了与他的关系。”
爱尔麦蒂又惊又怕,一双眼里满是慌乱。她不是没有想过安琪到来的目的,只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毫无掩饰地坦承出来。一时之间,她拿不准安琪的真实想法,只好沉默地听她将话说下去,“本来我是反对他找一个娱乐圈的女朋友,不是说我对娱乐圈抱有什么偏见,只是你们的生活永远都在公众的视线里,无论做什么都会成为舆论的焦点,媒体又喜欢添油加醋,报道也不尽属实。如今我自己正在这滩泥潭中苦苦挣扎,我是万万不愿意安晟也跌落下来的,更何况我还拿不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爱尔麦蒂抬眼瞧她,她的眼里虽带着笑意,可是清澈安详,仿佛是这春日夜里的海,那样深邃静谧,令她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溺。她突然轻轻舒了口气,已明白安琪的话里隐含了转折,却明知故问:“你是想我离开他吗,安琪小姐?”
“姐姐。”安琪说,“叫姐姐吧,安晟一直这么叫我。”
“好的,安琪姐姐。”爱尔麦蒂和煦地笑了起来,她果然没有猜错安琪言外之意。
安琪偏头看了她一眼,“你好像一开始就猜中我的所想。”
爱尔麦蒂回答:“不算是,我是从你刚刚的表情看出的,你对我的印象不错。”
安琪毫无贵族仪范地笑了起来,“从来没有一个和我第一见面的人会和我这样说话。”
爱尔麦蒂也笑,“在我看来,你和传言中也不大一样。传言中的洛汀亚西斯小姐生性冷漠又惜字如金,凡是能用一个字的,就绝不会说两个字。”
安琪低头想想,“其实呢,我还真是这样的。不过我不是自认清高什么的,只是我不太善于与他们相处与交流,不过也的确有让我第一眼就觉得讨厌不想搭理的人。我知道有媒体形容我不食人间烟火,我倒是想问问他们,我又不是天神,不食人间烟火我要怎么活到现在。”
爱尔麦蒂着实没想到安琪的说话会如此犀利幽默,一句话听得她忍俊不禁。不等她有所回应,安琪已敛了笑意,侧过身直接对着她,接着说了下去,“至于你嘛,我不得不承认,你给我的第一印象确实很好。我过来这边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你是怎样妖娆的女子,能迷得我弟弟这样神魂颠倒。可我没想到,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种莫名的好感。你的确长得挺漂亮,不过这并不是你吸引我,也绝不会是你吸引安晟的地方,如果只是美女,他不会如此慎重其事地再媒体面前承认你们的关系。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一种质朴的美,纯洁虔诚,混迹娱乐圈,能保持这份纯真尤显可贵。我那时就想,我有点明白安晟为什么会选择你了。”
在安琪的叙述中,外面不知不觉已下起了雨,洛杉矶的雨总是来得如此突然,又毫无预期。安琪转回身,望向户外的雨帘,只听“哗哗”的暴雨声中,她的声音缓缓传来,“爱尔麦蒂,说实在的,我挺喜欢你的,和你聊天也挺舒服的,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你只是静静在听。还真奇怪了,我怎么会和你说这么多?看来我对你的印象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安琪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着,“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说对不起吗?一是为我对素未谋面的你的偏见,另外是为我对安晟忽视的歉疚,无论我的出发点是什么,我都欠你们一句抱歉。”
“安琪姐姐,你千万别这么说。”雨势越来越急,爱尔麦蒂也迫切希望安琪能够知道她心中的所想,“我很明白你身为姐姐对弟弟的担心,你对我所有的猜测和怀疑我都能理解,我并没有一丝怨懑,相反,我很羡慕安晟,他有一个如此关心他的姐姐。这一点我懂,其实安晟也很清楚,先前他不过一时口快,说了他不该说的话。他本来想亲口向你道歉,可是又怕你尚不肯原谅他。”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安晟真的没有选错人。有你陪在他的身边,无论将来他面对的是什么,无论我在不在他的身边,他都可以勇敢地去面对。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爱尔麦蒂听到这句话,她就望着安琪,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表示,可是她的目光正恍惚望着
外面某个不知名的点,呆滞而空洞。
夜已经深了,山下的灯光已只剩下零星几盏了。她偏头看了看下得越发肆虐的暴雨,已有不少雨珠飞落在她的身上,也溅落在了怔怔出神的爱尔麦蒂身上。阵阵风吹来,只身穿单薄浴袍的安琪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掩嘴又是好几声轻咳。她对爱尔麦蒂说:“回屋吧,这温度越来越凉了。”
她们进了屋内。安琪回身关门时,看到靠在墙边出神的安晟。她并不意外,其实从爱尔麦蒂出现不多久她便已猜到安晟一定就在门后,隔着厚厚的落地窗帘,听着她们的对话。她冲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只是顺手关了门。
爱尔麦蒂倒有些意外,看着安晟不确定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你下来没多久我就下来了。我怕……”安晟尴尬地看了安琪一眼,想要寻找一句最为合适的解释,“我只是有些担心,所以下来看看。”
安琪扬了扬眉,无所谓的样子说:“行了,说得倒是委婉,不就是怕我欺负你的女朋友吗。好了,你也不用解释了,时间不早了,都睡了吧。你们明天还要上课,我也该回剑桥了。”
说着,她去将洗好的衣服从洗衣机中抱了出来,正准备上楼时,电梯口传来了电梯到达的“叮”的一声,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往电梯口望去,似问又似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晚了,谁还过来?”
“我。”说话间,来人一拐入了客厅。
安琪只觉一阵熟悉,方才看清那人的样子,整个人惊得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