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二十六年六月初六,天忽降大雨。皇朝王陵外,那一袭明黄色金丝浮云龙纹长袍被这天际间的雨线瞬时打湿。
“皇上,还是让奴才为你撑伞吧。”一旁的赵公公轻声说着。
“不了,你们就在这候着吧。没朕旨意,谁都不准私自踏进这皇陵半步。违者,格杀勿论。”本是温和的面孔,现下竟是带上一抹凌厉。
赵福将头埋得更深,“奴才遵命。”
雨幕中,那抹明黄色的衣角渐行渐远,逐渐隐在氤氲的湿气中。天际间似是压下沉沉雾霭,令人不禁觉得胸闷气胀,头痛眩晕。赵福摇摇头,看着早已消失的皇上,不免微叹一口气。
昨是今非望无尽,生死相隔两茫茫。
颜皇后的陵墓是单独辟开的。陵墓内,四个拐角上皆镶着质地上乘,圆融硕大的夜明珠,将这陵墓照得通明,但又填上几分荒凉与冰冷。皇陵当中位置摆放的正是颜皇后,白玉砌成的千年寒床上那白衣胜雪的女子安然躺着,仿若睡着了一般。
“你出去吧,母后不想见你。”一声清冷的声响终是将这死寂打破,只是那声音中分明带着阵阵寒意。
旁边一身云灰色织锦长袍的男子此刻跪倒在地,“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吧。”皇王看着那冷若冰雪的女子。清丽秀雅,莫可逼视,只是那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终只是叹一声,略带怜惜地走过去,将自己那高贵的雪狐披风解下,披在她单薄的身上。
“我不冷,你拿走吧,我不需要。”那女子一把扯上的披风,丢到一边。
“未央,不许对父皇无礼。”未央抬眸看着此刻跪立在自己身旁的少年,眼中满是伤痛,连你也要开始责备我了么?那男子看着此刻未央眼中浮起的那抹痛色,心不由一紧,慌忙敷上未央那早已冰冷透彻的双手。
“未央,听哥哥的话,别任性了,好么?”未央只是略微看了看手上扶着的那双厚重而温暖的双手便匆匆别过头去。
我定是知道你疼惜我,宠爱我,不愿我这般伤害自己,伤害别人。只是看着此刻睡在那冰床上的母后,我终是难以解下恨意。所以,哥哥,请原谅我对他的不可饶恕。即便我知他的为难和无奈,即便我知他对我同样有着宠爱与疼惜,可它所给的这些我终是收受不起,也不屑于接受。
“央儿,这陵墓中寒气太重,你还是早点跟你哥哥回去吧。”皇王终是无奈地捡起那扔在一旁的披风,递到皇晟墨手中。
“晟墨,今日天凉,这皇陵中不是久待之地,未央一介女孩儿受不住这阴冷,今日你早些带她回去吧,今夜未央还是留在你府中。”说完终是无奈地看着那玉床上的女子,此刻她双眼紧闭,那白皙的容颜因着千年玉床的寒气竟是几近透明的惨白色。怕是连你至今都不愿意见到我吧。
“你还不走?”未央抬起头,看着皇王眼中那抹痛惜,终是厌恶地别开头冷冷地说道。后悔了么?装的吧?倒装得如此像。
皇家之人俱薄情,却不想竟也是如此优秀的戏子。未央嘴角划过一抹嘲笑。
皇王终是无奈地离开皇陵,走至门口,回身看着那双膝跪地的女子,单薄的身子似是即刻就会倒下,却又偏偏跪得那样笔直。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一阵冷风携着雨线打在他的脸上,他才幽然惊觉,转过身缓缓走出来。
赵福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频频探头看着皇陵内,终于在雨幕中看见那抹明黄色,心间一喜便要走上前去,又忽而顿住身形。
皇王此刻面上冰冷,行走在雨幕中,周身更显凄凉。赵福看着皇上身上那雪狐披风早已不见,心下更是心疼。七年来,这每一年的六月六,陛下都像是在受难,偏偏还是自己把自己送至劫难处。
七年的时光不长,却也不短。当年那意气奋发,风流倜傥的皇上现下竟是满脸沧桑,甚至是苍老了许多。
赵福想着想着,心间就是一酸。却看见皇上已走出皇陵大门,赶忙收住心绪走至皇王身边,为皇上撑起伞。
“回去吧。”皇王轻声说着,那语气像是疲惫至极。
“是。”一队人终是抬着那明黄轿子消失在雨幕中。
“皇上,你还是即刻更衣吧,万一染上风寒就不好了。”皇王点点头,自己终归是老了,连小小的风寒都无法消受。想到那单只的背影,他心间又是狠狠一痛,那孩子是怎么年复一年地消受那彻骨的寒冷的呢?
“赵福,命人给三皇子府上送去一些进补的药品。”皇王抬起头,“将前几日上供的那副鹿角也一同送过去吧。”
“奴才遵命。”赵福终是再没有说什么。每一年的今日,宫中上好的进补药材都会往三皇子府中送去,那本是冷淡的三皇子府邸也只有这一天才会添上一抹喧哗的色彩。
“未央,你开开门,让哥哥进去吧。你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我亲自给你熬了一碗鸡汤,你就喝点吧。”门依然紧紧锁着,皇晟墨无奈地站立在门口。
母后走了七年了,未央也便折磨了她自己七年,同时连带着折磨父皇七年。虽然他也曾有过对父皇的恨,那种深入骨髓的恨,却不想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地淡下来,而今有的只是一丝平静或者还多了一份对父皇的疼惜。即便自母后离开,父皇就开始冷淡他,他算是众位皇子中最受冷淡的一个人了吧。可是,每年的今日看到父皇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孔,和他眼中对母后暗含的那滚滚情愫,以及他对未央的疼惜,宠爱,他就再也没办法提起恨来。
他知道他不仅是自己的父亲,他还是这皇朝的天子,他理解他作为一个王者的无奈和悲凉。
“哥哥。”门忽然打开,皇晟墨赶快收回自己的心绪,温和地笑笑,“来,快点将这鸡汤喝了,哥哥我可是给你熬了好久呢。”皇晟墨将鸡汤放在桌上。
“小辰,你先出去吧。”未央看看立在地下的小辰,“你也去吃饭吧。”
“来人。”皇晟墨走至门口。
“殿下。”
“带小辰姑娘下去吃饭。”
小辰回过头来看看屋内的未央,一脸的担忧。公主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而且许是天气太凉,那皇陵中太阴冷了,等她被三殿下接到府中的时候,公主都发烧了。
“你先下去吧。”
“谢三殿下,奴婢告退。”
“未央,来喝点鸡汤,尝尝哥哥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未央浅浅一笑,那惨白的面容因这浅笑终是有了几分光彩,未央作势接过皇晟墨手中的鸡汤。
“我来喂你吧。”皇晟墨笑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今年的未央终是长大了几分,再也不像往常那般任性了。只是在碰到未央手指的时候,他的心瞬时揪起来,这样热的屋子,终是无法让她的手暖起来。
未央只是浅笑着任由着哥哥给他一口一口地喂着鸡汤,像极了小时候她一不吃饭,哥哥就极其无奈地喂她吃饭,还要顺着她的性子。想着想着她竟轻笑出声,却不想轻咳起来。
皇晟墨紧张地拍拍未央的后背,这一拍,立时让他大惊了一跳。滚烫的身子,他看看未央那白净的面孔此刻竟也带着一抹潮红。赶快伸手敷在未央额头上,眼里的愧意更是加重几分。
他竟到现在才发现未央发高烧了,明明知道未央身子薄弱,今天在皇陵中本就受了寒气,走出来时又着了外面的风寒。未央肯定早就发烧了,可是,他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却是到现在才发现。
“来人,传府上的郎中,再去宫中将最好的太医请来,快。”
“哥哥,我没事。你别大动干戈了。”
“胡说,都烧成这样了,还说没事。”皇晟墨不由分说地将未央抱起来放到床上,拉开锦被盖在未央身上。神情间的紧张,怜惜,自责落到未央眼中全是心酸和幸福。
幸好还有哥哥,还有哥哥在身边陪着自己。
整整一夜,不仅三皇子府中灯火通明,皇宫中,皇王也是整整一宿都没睡。
“赵福,那边传来消息了么?”
“回皇上,公主的烧已经退了,已无大碍。你去睡会吧,这快要早朝了。”
“明天命人去把她接到宫中来吧。”
“是,皇上。”
皇王摆摆手,示意赵福出去。静静走至书架前,拿出一幅画来,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父皇,父皇,你来看央儿的画画得怎样啊?”
“你这不是画的父皇啊。”
“对啊,父皇可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了,央儿当然要画父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