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常安虽睡得很沉,时间却很短。自从沈越山生病以来,她已经无法正常一觉到天明,总是半夜醒来几次,偷偷地为沉越山诊脉。
帐内的光线很蒙胧,她眯起眼睛环视打量着四周,便看到兰御谡伏靠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凤眸半眯,托着腮似乎陷入了沉思。
她没有吱声,略微移动了一下躯体,发现疼痛不再时,便撑起了身,轻轻地下榻,穿上绣鞋。
宁常安稍提着裙裾,移步向帐营口,虽然她知道此时兰御谡的眸光跟随着她,可她不想去理会,因为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她想用这直接了当的冷漠来拒绝。
“宁儿!”他在她掀起帐帘的那一刹那唤住她,没有待她回身,开口中,他的呼吸紊乱中含混哑,“他的病还要看多久才能痊愈?”
宁常安象被抽干了魂魄一般茫茫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盯视了他许久,轻声带着警告的意味,“这跟你没关系!”
他的心又是一凛,心底震过一丝薄怒,复又沉压化为轻叹,他,又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熟悉又伤人的防惫,他闭上眼,两指揉捏着太阳穴处的酸痛,平静地告诉她,“你们要是一起回京城,朕会派人一路护送,不会让他感到疲劳或是旧疾复发。而刑兰草,朕答应你,半年内让龙卫日夜往返两地,不会让他断药。”兰御谡顿了顿,声音变得略为清冷,“如果你不愿意,那夜里头在蛊虫发作前,早一些让女卫带你过来。”他其实不用征求她的意见也知道答案,宁常安的性子外柔内刚,如果一旦决定一件事,就是错,她也会错到底,谁也没办法改变她。
帐帘在放下的那一刻,兰御谡站起了身,他静静伫立,看着卷帘人去也留下的一丝空气颤动,周身散发着数九寒冬的悲凉气息,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只想她过得好一些!那也不行么?
“好……”她意外他的妥协,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里,她全身无法自在,一饰一物,甚至是空气,也在提醒着她与兰御谡曾经的爱恨情仇,她走出帐外,此时,月上中天,放眼过去,无尽的苍穹下是连绵的山脉,山谷间万籁俱静,她唇角拉开一丝倦笑,她想,沈越山此时一定在沉睡!
女卫冷冷地从暗处现身,也不说话,几个步伐就到了宁常安的身前,半伏,作势要背她回去。
“我自已可以走!”宁常安低下头,略为尴尬地小退一步,若非是之前疼得连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她并不习惯与陌生人肢体接触。
女卫冷冷地回头,月光下,眸光带着幽森,声如古井无波,“请娘娘不要为难属下,这是皇上的旨意,属下只能按皇上的意思办差!”她孝忠于兰御谡,兰御谡的命令她自然不敢违抗。
可是她一个一等的龙卫,却接的这样如奴才般的差事,每日里为她们偷偷送饭送菜,偷偷洗衣,甚至夜夜守在宁常安的小屋外,看着她与另一个男子在屋里守着一室的温馨,亲蜜地说着一些夫妻间的悄悄话,而他的主子却独自在百丈外的帐营中为她的蛊虫何时发作通宵达旦难以入眠。
她为她的主子不平,可她没有任何权力去表达自已的不满,她控制自已行规蹈距按着兰御谡的要求去侍候他们,唯独控制不了的就是她的眼神。
宁常安感受到女卫身上传达过来的敌意,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轻巧绕开女卫挡住她的身躯,离去。
离帝王帐营不远处有一个绿色小帐营,是兰御谡为**巫所设。
此时,帐帘的一角被挑开一丝的缝隙,一双沉碧的双眸看着宁常安渐行渐远地背影,声音极致慵懒,“想不到响誉了二十多年的西凌第一美女,到如今尚有如此风采,果然淮南王所说的毫无夸张,这样的女人莫说时百年,就是五百年也得一见。”
“陛下难道也有兴趣?”身后微哑地声音轻笑示以赞同。
宁常安踏着月色缓缓走着,此时路面平坦,不再如以前一般到处是坑坑哇哇,磕得脚心很疼。
她知道,这都是兰御谡命人填平的,又担心白日里惊动了沈越山,都是派龙卫在夜间悄悄把周围地田地清理干净。
可不知道为什么,既便兰御谡为她牺牲再多,做得再多,她心里也生不出别样的情愫,甚至连感恩的心也没有,只想尽快能摆月兑他。
想起身上的蛊毒,她心里仿惶得历害,方才蒙蒙胧胧间,她也听到了那**巫说,今晚的疼痛原因是来自,有人试图压制子蛊的活动。她想,一定是自已的女儿沈千染也知道了她中了蛊虫,而且控制住了另一个宿体。
她想,这时候,儿子和女儿一定急着在寻找她和沈越山的下落吧!
当时,沈越山的病势已沉,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他。为了不让沈千染担心,在沈家时她就瞒下了沈越山的病情。所以,在东越和西凌边界时,她毅然带着沈越山远远离开。
她心里思忖着,或许有一天她们死了,对女儿和儿子来说,还以为他们夫妻俩幸福地活在这天地间的某一个角落。
所以,她自私地选择了在那样的形势下依然抛下女儿,让她独自面对京城里的风风雨雨。
可现在,什么也隐藏不住了。他们一定很担心她的处境。
而兰御谡,她虽然不感激他,也恨不起来!方才她蛊虫发作,疼得死去活来时,她那样难受的情况下也感受得到,他比她更疼,她疼得颤抖时,也甚至感到他抱着她的双臂抖得比她还历害。
她想,如果她一天不回京城,他一定会在这守着不离开。
现在还好,沈越山生病,一天活动的范围不超过屋子周围,可再过一个月,他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到时候,如果他知道兰御谡就在咫尺,他虽然笑着什么也不会说,一切装作不知道,但依着沈赵山的性子一定把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煎熬着。
她心里犹豫着,实在行不通,她就把一切实情向沈越山道明。那沈越山肯定毫不迟疑地就会逼着她一起回京。
可是,离开这里对沈越山的病情没有好处,京城是非太多,就算是兰御谡不再为难于她,但她一想到又要面对沈老夫人,她心里都生出几分畏惧。
她更担心,沈越山又要夹在母亲与她之间,加重他的心理负担。
临近小屋时,意外地,看到沈越山坐在井边的朝着她扬手。
明亮的夜色下,屋前繁密的树枝挡住了月光,斑驳光影在他的的脸侧投下淡淡的朦胧。他很宁静地坐着,他的唇微微上挑,勾起浅浅的弧线,他的眸光很轻很柔地注视着她。
她提着裙子就冲着他跑了过去,在剩下几步间,停了下来,气喘息息地问,“怎么起来了?”她突然觉得回来时,有一个人在屋外,披着一身的月色,毫无所怨地静静地等着她回家,看到她时,向着她招手,这样的幸福是如此美好!
这样的幸福她已等待了二十多年,怎么舍得再放弃?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害你半夜还要为我出去寻找刑兰草!”沈越山的病有些起色,半夜醒来,发现妻子不在,便下了榻在院子里等着。
“我们回去吧!”宁常安立时眉眼舒展,她想瞒他,但不愿用谎言,只能保持不置与否。沈越山的心思太纯净,她伸手牵他,感觉到他的手心有些凉沁,“别着凉了!”
“你方才去哪了?”沈越山一手握了妻子的手,一手搂上了她的腰,带着微微的焦急,“是不是摔着了?”他见宁常安只穿着睡觉时的亵衣和亵裤,胸襟前全是污泥沾染。他的心突然就彷惶起来,这里虽没有别人,但宁常安不至于穿成这样就去采药。
“没摔,我好好的。我只是……方才有些睡不着,就在那坐了会,可能不小心碰到脏的地方了,没走远!”宁常安苦笑地看了看自已一身的狼狈,转开头,不敢接触他担忧的眼神,眼中掠过了一丝怅惘,方才她从屋子里爬出来时,身上沾了些脏土。
“哦,那就好!”沈越山用自已的袖襟擦着宁常安的胸口的污泥,他动作很轻很有耐性,神情很专注,宁常安唇角拉开一丝笑意,琉璃眸弯弯。
跟沈越山在这一起这么多年,无论她说什么,沈越山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个男人心思不深,做任何事情都很凭着本心,又很专注,跟他在一起,她永远也不用担心他会伤害她。
她双手轻轻捧住沈越山的头,心想,这么多年黑暗的日子都熬过来,还怕什么疼痛。她习医,多少会知道蛊虫的习性喜阴,一般白天时都蜇伏着,夜里才会出来噬咬。如果她睡前多泡泡热水浴,或许能让蛊虫安静下来。
加上现在已是夏季,蛊虫会进入相对的安稳期,只要她熬了过去,待沈越山的病势稳定下来时,她再与他回京城寻求办法。
决定一下,嘴角弯出两抹的笑意,她微微俯身将下颌靠在他的头顶上,感受着丈夫身上传来干净的气息,烦了半夜的心瞬时被安抚。抚着沈越山后背的长发,宁常安渐渐地低,蹲在他的脚边,抬首望着丈夫消瘦却不失温和的脸盘,嘴角的浅笑,“沈大哥,我喜欢这山谷么,我们就这样不离开,可以呆一辈子!”染儿有宁王守护,没什么可让她担心,她和沈越山的时光不多,如果回京城,沈老夫人肯定会揪着他们不放,还有瑞安,到底与他也有夫妻的名份,总是会想尽办法痴缠着他。
宁常安早早离京,自然不知道自已的女儿沈千染早已为她扫清一切障碍。她在沈家经历了二十多的的苦难,那样的恶梦早已根植在她心中。此时,她不想再让任何人打扰到他们二人的世界。
“这里很好,四季分明,山清水秀又与世隔绝,有花香有鸟语!”沈越山微微笑开,苍白的脸上竟飘上些红晕。
“沈大哥,我有些倦了,陪我去躺躺!”她放下心来,惊喜地看着他,眼睛一弯,睫羽下流泻出难以遮掩的欣喜。
沈越山俯下头看着膝头上妻子快乐的脸盘,轻轻一笑,如泼了浓墨般的双眸熠熠地瞧着她,带着好听的尾音“嗯”了一声后,站起了身,牵着她回到了他们的小屋!
第二夜,宁常安开始在沈越山睡前,给的药里添加了宁神的成份,以防止他半夜醒来时,再次发现她不在他的身边。
而自已睡前用热水泡身,果然当夜蛊虫不再复发。虽然隔几天后,又疼了一次,但她及时出了小屋,女卫将她带到了兰御谡的帐营中,利用**巫的蛊王制住了母蛊的牵动。
时间悄然过去了一个月,沈逸辰带着倾城找到了他们。
沈逸辰一脸的风尘仆仆,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他嘴唇的四周淡青色的胡渣。他穿着一身方便劲装,虽然五官象极了年轻时的沈越山,但眉宇间的气韵却隐隐透出了一丝武将特有的凌历。
“辰儿?辰儿!”常安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又急急转首,连声惊呼,“沈大哥,辰儿来了,快来,辰儿来了!”
“阿宁,还有我呢!”倾城眉目间尽是喜悦,上前一步朝着宁常安伸出了双手。
若非是倾城唤了她一声,宁常安根本认不出眼前的女子是倾城,她惊愕地睁大双眸,赤红的双眸中盛满了不可思议。这样的夏日,倾城却穿着极厚的冬袄,既便是这样厚的衣裳,还是掩不住她身体的瘦弱,那一张原本如满月的脸盘,如今已瘦到几乎瞧不出原来的轮廓。
宁常安牵住倾城冰冷又骨瘦如柴的手,骤然重逢,她几乎撑不住自已濒临崩溃的感情,牵着倾城进了屋子,她从角落里拉了一把椅子让倾城坐下。
“爹,娘!”沈逸辰唤了一声后,便静静地站在了倾城的身侧。
沈越山的双眼微微濡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如何打招呼也忘了,只走到小屋的角落拿了一把干柴就准备去烧热水给他们泡杯茶。
宁常安急忙走过去,接过沈越山手中的干柴,轻轻推了他一把,递了个眼神给沈逸辰,笑道,“你们父子两坐着陪陪倾城,我来烧水泡茶。”
沈越山走到小柜里,取出一罐的山楂,倒出一盘搁在小桌上,看着儿子眉宇间的深锁,心中有些翻覆,轻声道,“是你娘亲手做的,是野山楂,用野蜂蜜酿制!”
沈逸辰从进来后,一直沉静着。他看着母亲宁常安穿着普通的旧布衣衫,鞋边还沾了些污泥,一头银发直接绑在后脑勺,连个简单的发髻也不盘。若不是天生的美貌,单从背影后,真的象一个农家的妇人。
而父亲,消瘦憔悴,虽有宛若一具精致易碎的白雪玉雕的五官,却因疾病,双眸不再皓如明月,因控不住的轻咳,腰背无法完全挺直,身上已完全褪去了彼时芝兰玉树般的丰神。
他走到父亲沈越山的身边时,他都能感觉得到沈越山在控制着自已的吸呼,不想让他察觉到他身体的疲累。
而在东越,沈千染已为宁常安和沈越山建了一处山水别院,全是江南的风格,并且请了几十个一流的高手做护卫。他的舅父宁常贤此时也在东越经营着最大的药庄。如果宁常安肯和沈越山在那里生活,将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
而这里——
沈逸辰环视着这小小一间的屋子,屋子的左边建了一个简单的灶台,右半边的窗台边放了一张仅能容下两个睡的矮榻。在榻房放了一个小橱柜,两张椅子和一个小圆桌。
这就是父母亲废尽心思摆月兑他,找到的一个安身之所?
这就是父母为之奋斗了二十多年换来的乡野生活?他无法理解,他们明明可以过得更好,可以让他们这些子女更放心,可宁常安为什么要带父亲来这种地方过如此艰苦的生活。
如果仅仅要的是这些,那父亲在幼年时的十年寒窗又为了什么?
一股说不出的凉意却像冰丝缠绕他的心头,嘴角,有些涩堵得连一声基本的问候也道不出。
倾城挑了个小的山楂含在嘴里片刻,看着坐在小矮凳上熟练的烧着灶台的宁常安,眯眸笑道,“阿宁,还是和你以往做的一个味,你的手艺没变。”倾城对宁常安目前这种状况倒习以为常,当年她们在小医庐时过的就是这种平凡的生活。
倒是后来知道宁常安真正的身份竟是宁家的大小姐,她着实吃惊了一把,因为宁常安身上真找不到普通大小姐的娇气和傲气。
她看人时,会害羞,遇到陌生人时,总是喜欢红着脸低着首。甚至她从不知道自已美在哪,举手投足间都是那般自然。或许,正是这样,才让彼时的天之娇子兰御谡一眼就爱上了。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沈越山低着头摆着简陋的茶具,象是自语一句,“这里很难找到!”
“爹,你们留了信离开后,我一直在东越和西凌的边境寻找你们,我料不到你们会走这么偏僻的地方,所以,只有乡间的小镇找。后来,宁王的人找到我,说你可能在这一带,我便想起,以前娘曾提过,她和爹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接下来,他并没有多说,有了这线索,并不再难查,毕竟当年兰御谡截断了这里的水源,虽事隔了十几年,但多多少少能从临近的村里的老人打听到一些。
“我是染儿派人到东越接我,说她找到了治我身上蛊虫的办法,接我的人正是宁王的暗卫,他提起你们可能在这一带,我便想来找你们,谁知道这般巧,遇上了辰儿,便一起来了。”倾城说着,手自然地搭上了沈越山的脉博,探了一会儿后,微微松了一口气,瞧向沈逸辰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你不要担心你爹,你爹的病会好的!”
宁常安给大家泡完茶,刚坐定,沈逸辰也不愿兜圈,面上波澜不动,看了一眼沈越山后,直视着宁常安,“爹,娘,妹妹让我接你们回去,她说,她马上要和宁王大婚了,她希望得到娘亲和爹的祝福!”沈逸辰绕开沈千染在信中提及的宁常安身中蛊毒的事,他缓慢却极其慎重地道,“娘,爹,妹妹比谁都有资格得到幸福,虽然她有了宁王,但并不代表,她不需要家人的关怀。”
“染儿还有赐儿怎么样了?”沈越山脸上隐隐含着沉痛,语声凝滞,半腔哑在咽中,“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对不起染儿……”宁常安嗫嚅声得轻如自语,心口仿佛被烈火般煎熬,她无法自骗。她一走了之,留下沈千染一人和兰御谡周旋!
还有一个秦之遥。以秦之遥的性情,是绝不会放过染儿的。原本是属于她和秦之遥的恩怨,最终却让女儿去承受。宁常安一想到这里,她的神情仿似一朵落败的花瓣没有一丝的生气,颤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心中自知,这世间,她欠了最多的就是这个女儿。
沈逸辰在来之前,甚至有一股极致到张狂的冲动,告诉自已的父母,沈千染这三年在东越是如何熬过来的。但看到宁常安和沈越山后,他又感到于心不忍。
心虽不忍,却无法去安慰他们。他静静地看着宁常安哭,由着母亲去渲泻着内疚的情感。在之前,他也很理解沈千染,也很配合沈千染的计划将父母送到遥远的东越,可自他到东越后,了解了妹妹在东越的一切情况后,他心底对母亲也有些怨气。母亲也是个医者,却任凭妹妹受了那般的辛苦。回想妹妹从珈兰寺回来后的一切变化,他亦痛恨自已甚至感到自弃,在妹妹受到伤害后,一直信任他守望着他,他却一直让妹妹等候舅父的消息,最终是沈千染不得不自已抛下沈家的一切,离开了西凌。
小屋内弥漫着一片哀伤的气息,倾城眼角也泌出一些湿意,心有感叹,“那些年,染儿把毒全引到自已的身上,那样的情况。换成任何一个孩子也活不下来,可染儿这孩子为了赐儿,硬生生地撑下来了。”倾城伸出如同白骨的手,轻颤地哭,“阿宁,我想,我们也该回去面对,把旧事理清,就算是死,也要和秦之遥的帐算清。不能避了,我们不应该把上一代的怨恨全然让这孩子来承受。”
沈越山点点头,亦伸出一只手握住宁常安的手,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触她的眼角,拈起一滴她的泪,“回去吧,我不是还有你么?我这病近来好多了,回去以后,能见到染儿和赐儿,看到他们一家子开心圆满,什么病都好了!”
宁常安抬头,与他脉脉相对,嘴角艰难的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点了点头。
西凌,京城。
赵老夫人坐着八人抬的大轿缓缓地进入水月庵,赵承风一路护送,到了庵门口便留住脚步,与几个护卫一同守在门外候着。
他们在进宁王所设的关口时,意外的发现,此时的关卡已被撤去,听剩下的几个侍卫留守。他们声称,毒虫已被控制不会再危害周围百姓的生活,只是没事尽量不要去野外,以防漏网之鱼。
赵老夫人由贴身的侍婢阮嬷嬷搀扶着,身后还有两个持刀的女侍卫紧紧护着。
庵中的尼姑见到赵老夫人的坐轿时,已经跑着进后庵堂通报。
由着两个尼姑带路朝庵内走去,赵老夫人一路沿着石径走着,却迟迟不见自已的女儿迎来。
走到近后院时,她抬眼看了看隔了不远的高高的永恩寺塔,想到自已的另一个女儿就囚在里面,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领路的一个略为年轻的尼姑探到赵老夫人脸上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听说那寺里来了一个女魔头,吸引了一堆的毒蛇虫蚁。寺里头被咬伤很多,也死了不少的尼姑,说是被毒蛇给咬伤了,哭了个大半宿。这几日还好,听说朝庭派人来了,到处撒了琉璜和石灰,把那些蛇虫全被杀死。”那小尼姑身边的老尼姑盯了她一眼,让她噤声。
赵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落地的拐杖不知不觉地重了几分,并不答话。
小尼姑察觉到赵老夫人不悦,缩了一下脖子,倒安静了下来,但经过鱼池时,那尼姑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水面,想到自已成日喂养的那些小鱼儿,婉惜地长叹了一声,“这里的鱼都死光了,也不知为什么,这里的鱼总是养不长。好不容易养肥了一些,就死了。”
那老尼姑略为尴尬地瞧了赵老夫人一眼,轻声道,“这姑子是我远房的一门亲戚,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在家乡里头,也没个养生,就来京城投奔贫尼,姑小姐看着可怜,前年才让她去了发,在这里留了下来。”
几行人走到靠近禅房的内院门口时,赵老夫人驻足,转首盯了那尼姑一眼,而后命令身后的侍婢,冷冷道,“你在这候着,不要让任何闲杂等人闯进来。”
赵老夫人想不到一进内院,就看到赵德容一身青衣宽袍正卷着袖口拨着院子角落那些枯萎的青草。
那久褪的尼姑长袍枯燥的色泽却比倾天大红更加刺伤了赵老夫人的眼睛,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赵德容自然没有勿略赵老夫人嘴角一抹下弯,扔了手上的枯草,神情丕变,走上前,也不开口,只以双手合十,眸光漠然无彩,浑然不象见了自已多年未见的母亲。
近看后,赵老夫人猛地注意到女儿眼角的皱纹,所以的情绪瞬时变成了一丝哀恸,十年不见了,连她最小的女儿都添了岁月的痕迹,她何苦又要把这难得一次的见面再一次变成心头一道伤痕。
“德容,你消瘦多了!”赵老夫人牵起女儿的手,眸中略有湿意。
赵德容闻言也不回话,她至始至终情绪平缓,若非赵德容知道赵老夫人肯定有要事,她也不会见她。
见了,也不代表她肯去释怀当年的事,对于赵老夫人带着暖意的问候,她只是觉得讽刺。
在她最仿惶的时候,是赵老夫人把她推出了赵家的门外,陷入了更绝望的遇见!
赵德容不着痕迹地将手从赵老夫人的手心里抽出,转身领着路,将赵老夫人领到她寝房旁的一个小禅房中。
赵德容用鸡毛掸抄了一下椅子,这才清冷地开口,“寺里简陋,没有上好的茶水招待施主,施主有话请说,贫尼还要修晚课。”
赵老夫人也知道她早就失去了这个女儿,也不强求,而这时候她确实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和精力和女儿续旧,她直接就切入话题,沉声,“那丹书铁卷给娘亲!”
赵德容冷嗤一笑,如听了一句笑话,“我说过,我不会把这东西给你们。这东西原本也不属于你,如果施主开的是这口,请回吧!”
赵老夫人对于女儿冷嘲热讽向来一律自动屏蔽,她带着苦口婆心的语声道,“阿蓉呀,这一次如果没有丹书铁卷,只怕赵家熬不过!”只要秦之遥的身份暴我,他们赵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如今想来想去,只有挺而走险,从兰亭手上夺人。
“施主,这不是赵家的东西,赵家凭什么拿来救?”赵德蓉觉得有股血气在全身疾疾地流窜,过往象潮汐般卷着她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她的神经,多年的冷静再一次被打破,她忍不住狂笑,“你以为卖了一个女儿就足够换得赵家的一世显赫?既使淘天大罪也照样能掩过?施主,先帝颁出丹书铁卷是给功臣,你觉得赵家配么?我告诉你,赵家根不配拿着丹书铁卷。若老天有眼,我们赵家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就该被满门抄斩了。”
赵老夫人勃然大怒,虎头杖狠狠地砸向石地,沉哑着声喝,“这都什么时候的阵年旧事,你还提?你就这么想让赵家灭门么?还有,当初母亲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是为了赵家谋取这天下吧,赵老夫人,你的心未免太大了。你想用女儿来姻缘来套住淮南王,可惜女儿没有这个魅力……”赵德容满脸讥讽地上下打量赵老夫人几眼,嘴里毫不留余地揭开丑事,“你把一切归罪于宁常安,引导着你唯一的女儿去献身,失败后,你觉得丢了脸,又把我驱逐出赵家。你为了毒死宁常安,所以,你逼着琴儿去投靠她,你有没有想过,琴儿虽然是哥哥的侍妾,但琴儿也是个母亲,她已经有了大哥的孩子。你用她的孩子来威胁她,让她去毒死自已的旧主!”赵德容惨笑,眼眶深处的湿润似乎就要支撑不住掉下来,心里涌起了一种狂潮,“赵家报应是迟早的!”
“难道你不怨恨她?如果没有她,你早就成了淮南王王妃了。”当年,赵家与淮南王共谋,让赵德蓉嫁给淮南王当平妻,成为淮南王妃。而赵家的龙卫将配合淮南王举事,一举拿下西凌天下。
淮南王为了表示诚心,拿出了先帝御赐的丹书铁卷为聘,可惜到了快联姻时,淮南王遇到宁常安,竟心生悔意,推陈掉了这一门姻缘。
当时整个西凌都知道赵德容将要成为淮南王妃,淮南王突然变卦,让赵德容一时无法接受。加上当时赵夫人不但不懂得退,反而隐隐怪女儿不肯早些献身给淮南王,及早揽住一个男人的心。
彼时的她全然被母亲的一番话所扭曲,她左思右想以为是淮南王妃在作祟,怒急之下,竟直接赶到淮南王王府,先是一把打下淮南五府在牌匾,接着冲了进去见东西就咂。遇到淮南王妃出来规劝时,竟把淮南王妃也抽了几鞭。这事引起整个西凌的哗然。
赵家当时顶不住压力,赵老夫人并没有出来维护女儿,反而宣称送这个小女儿入佛堂清修。
赵德蓉伤心之余,偷了丹书铁卷离开了赵家。在江湖游荡中,认识了彼时名闻天下的义净大师。当年的义净不过三十出头,面相白净,正是义气风华之时。
赵德容为了气母亲,竟生了破罐子破摔之心,不顾义净是出家之人,隐瞒自已的身份,开始频频设计引诱义净。义净虽是方外之人,但到底也是从未禁过男女情爱的男子,虽一心修佛,但心底深处也是向往那种不羡神仙只羡鸳鸯的日子,最后禁不起赵德容的引诱,两人开始了大半年的花前月下的约会。
义净才华横溢,又善于规劝、引导,他身上不仅具有的谦谦如君子的气息,还有世间男子所没有的坐怀不乱的参佛之人的独特魅力,也慢慢吸引了赵德蓉,在新鲜之余,也让赵德蓉慢慢地走出情伤。
可两人的事很快就被赵家发现,赵家当时只能强行将两人分开,赵老夫人亦为了女儿名誉忍了下来,只是将赵德蓉软禁在赵家。
赵德蓉最后为了爱决定献身,让生米煮成熟饭,她在姚念卿的相助下终于与义净相会,可惜一切让她大失所望。
原来,可惜义净早年为了清静修身,早已自宫,给不了赵德蓉男欢女爱。
赵德蓉当时只觉得这一份情爱是天地间最大的一场笑话,伤心之余,便落了发,半生隐在了水月庵。
清修后,赵德蓉也慢慢知道自已经年所做过的错事,对义净她也不再怨、不再恨,毕竟是一开始,她含了不纯净的心去接近他。
在水月庵的岁月中,她的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直到十多年前,她知道了赵老夫人为报复宁常安,偷偷地给宁常安下毒。
赵德蓉一心向佛,她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时,她一直劝着赵老夫人放手,可赵老夫人吞不下这一口气,她始终觉得当年若不是宁常安,赵家与淮南王一联姻,必成事。此时,赵家的子孙就不是单纯的一个王候,而是皇族。
她甚至觉得有一天,西凌将成为赵家的天下,那她死后,就能带着一身的荣耀去见祖宗。
所以,赵老夫人利用赵家的培养龙卫的机会,暗中在培养出一批自已的亲信。通过这些亲信龙卫通消息,知道了珍妃收买了沈家的申茹给沈千染下毒,她心生毒计,便强迫了宁常安的乳娘的女儿琴儿,以投亲的方式进入宁常安的身边,给宁常安不着痕迹的下毒。
那时,兰御谡派到沈家的龙卫中,有几个是赵家的人,除了宁常安被沈老夫人虐待的那些事,赵家没有干涉龙卫向兰御谡汇报外,其它有关琴儿的及郭嬷嬷的事,都被赵家有目的地拦了下来。
所以,那些年,兰御谡根本就不知道宁常安受了那么多的罪。
赵德蓉原本与赵家还有些来往,在十年前知道赵老夫人所有的行径后,她开始与赵家杜绝来往。她感到赵家的覆灭是迟早的,只是她尚念着她的嫂子姚念卿曾帮过她,便托了义净利用自身的声名,将赵十七带离赵家,她希望有一天,赵家还有一个子孙能够活在这世上。
谁知道义净看到了赵十七的面相及算了她的生辰八字后,大惊失色,告诉她,赵家成也此女,败也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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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常安中毒的完全揭开了~当年,沈千染第一眼看到琴儿时,心想,琴儿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美~嘻嘻,做了永安候的侍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