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黄人,”施世纶侧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在内黄没有亲戚啊!这‘晚眷生’三个字,是从何而来呀?”
九阿哥这才晓得施世纶皮里阳秋,耍弄魏老九开心,不禁咧嘴一笑。旁边衙役低喝一声:“你老实点!”再看堂上魏老九,已羞得脸像红布一样,揩着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
“这也罢了。”施世纶冷笑一声,说道,“我为一方父母,你不过是个盐商,就算你是贩官盐的,怎么见了我,你只轻飘飘地打个躬儿,这又是什么规矩,什么道理?”
县老爷一下子拉长了脸,堂上堂下衙役、犯人,俱都愕然失色,怎么这个老爷不问被告,只把个原告魏老九揉搓个没完?
“嗯?”
施世纶威严地一仰身子,摇着芭蕉扇又哼了一声。他脸上挂了霜似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众人都透不过气来。
“回老公祖——”
“我不要你叫老公祖,拍这虚马屁!”施世纶赫然震怒,“你好好回话!”
“回老父台……”魏老九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历来规矩就是这个样儿的!我在延庆府——”
“这里是桐城县,不是延庆府!”施世纶阴森森的声音使人们都扫了个寒颤,“他们受了你的贿,自然待你如座上客。我买盐吃菜,素食恬淡。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抗礼?来啊!”
衙役们早已看得瞪目结舌,好半日才回过神来,参差不齐地答应声:“在!”
“拖下去!”施世纶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抽二十鞭子!”
“扎!”
衙役们要笑又不敢笑,答应着起身,至魏老九跟前。魏老九盘踞桐城已久,炙手可热,瞪了众人一眼,衙役们竟各自都扎着架子,没敢下手。
“怎么?”施世纶大怒,瞪着眼喝道,“为什么不拿下?”魏老九格格一笑,摆手说道:“老父台,别生气么!您不是昨儿才接任么?也得等我们消停一下,道里府里县里都有前例,一个子儿也少不了您的!何苦这么不给面子?”刚刚落了话音,只听“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施世纶拍案而起:“你这刁棍,放肆!”接着一根火签儿“啪”地掼了下来,“拖出去,抽四十鞭子!”
衙役们不再犹豫了,一拥而上,架起魏老九一溜小跑出了大堂。按在堂下,扒了裤子,在白得发面馒头似的**上,雨点般的鞭子抽得噼噼啪啪风响。一道道鞭痕立刻渗出殷红的血来。魏老九大约自出娘胎没吃过这种苦头,嘴咧得瓢似地嚎叫:“大令啊……邑尊老父台!……哎哟,轻点……实在受不了……我的好令尹,好大尹,好明府……饶了吧……”
九阿哥在旁暗乐:亏了这位,急切之间竟能把知县的尊称叫了个遍!
“住了吧!”施世纶也听得好笑,摆了摆手说道,“这还像是有点规矩。”
遂命人拖上堂,偏着脸问道:“外头那几个,就是你告的私盐贩子吗?”。
魏老九回头看了看外头的几个人,他已被打得魂不附体,一脸的苦相,忙叩头道:“共是六……七个,都是贩私盐的。”
施世纶笑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们贩私盐?”
魏老九道:“小人在南街开着一家干店,这几个贩子隔半月光景都要进店,因此认得,只叫不出名字来,每次每人贩盐都在五十斤上下。”
说罢指着赵五哥道,“他是个头儿!”
施世纶听了略一沉吟,便向赵五哥问道:“你们到底是六个人,还是七个人?”
“回老爷话!”赵五哥觉得,第一件事是应该把尹九撕掳开,遂磕头道:“我们贩私盐是实,只不过那个叫尹九的,不是我们一伙,也不是贩私盐的,他是买主,衙里爷们误捉了来。大老爷青天明镜,我们甘愿受罚,请老爷开释尹九……”
施世纶听了,不禁笑道:“你倒仗义!”
遂命九阿哥站到一旁,又传了另两个人上来,问道:“这个赵五哥说的可是实话?”
这两人忙答道:“我们共是六个人,这位大哥从没见过面。”
施世纶身子向前俯视一下,问道:“既是六个,那三个人呢?”
“今日晌午魏九爷带着衙役到店里拿人,当时只有五个人在,大家夺路逃了。”赵五哥答道,“因还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怕他回来跑不月兑,特在西门外等着,不想就被拿了……”
施世纶一笑,问三个人道:“你们三个人腿有毛病么?”
一句话问得众人都是一怔,审案子问这个做什么?略一迟疑,忙叩头答道:“没有毛病。”
“能跑么?”
“……能跑!”
施世纶摇着扇子说道:“既然被捉,那就是不能跑!要真的能跑,你们就背着盐试试,我看看能跑不能!”
三个人被问得懵头懵脑对望一眼,稀里糊涂磕了个头,起来到堂角各背起一袋盐来,跑了几步,到堂口,却又迟疑地站住了脚,回头望着这个古怪的县太爷。
“跑呀,跑呀!”施世纶挥着扇子道,“别停呀,快跑!”
这下子再明白不过,施世纶是要巧放人,三个人感激地看了看施世纶,再不迟疑,背着盐袋子拥出仪门,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
九阿哥看得开心,点头一笑正要走,却见魏老九脸紫涨得猪肝似的,向施世纶勉强叩了个头,咬着牙笑道:“施老爷,今儿您断案,小人大开眼界!回去禀明我们任三公子,必定给老爷在上头说说好话!老爷您加官进爵,有日子呢!”
“你说的是任伯安在桐城那个侄儿?”施世纶格格冷笑道,“多承关照了!只怕这里不是北京,任伯安的手没那么长!桐城贩私盐的是有,不过不是像赵五哥这样背几十斤盐换几升救命粮的,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罢轻咳一声,道:“退堂!”
一拂袖,便径自去了,衙役们哄笑着散了开去。九阿哥瞟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出衙门的魏老九,也转身径自回驿馆去了。
九阿哥见四阿哥不在,便问驿丞:“四爷呢?一大早出去,这傍晚了还没回来?”
“回九爷话!”驿丞忙不迭命人备汤盆,打热水,赔着笑打千儿道:“四爷午间回来过,发了脾气,把何藩台骂了个狗血淋头,后四爷说到河工大堤上看看,今晚还要听何藩台说河工银子的事,何藩台已经在东厢房恭候着了。您先洗洗,……”
“你去吧!我这用不着你。”九阿哥笑道,“四爷回来,你知会一声,我有事跟他商量!”
晚间穿着四团龙褂,戴着东珠帽,衣着仍整洁严实的四阿哥回来,九阿哥见他要忙河工的事,就让他先去见何亦非问过河工的事再说。
四阿哥笑着点点头回了上房,不一时九阿哥便听传唤“四爷请何亦非藩台过去说话”,隔门瞧见一个从二品官员双手捧着手本走进了上房。九阿哥掇了一把躺椅到天井院,在院里乘凉,驿丞早命人端了茶几,又放了茶点叫他享用。
上房里回事回得很杂,何藩台管着通省民财两政,光就河工漕运用多少民工、花多少银子、作何开销,说了足有一顿饭光景。何藩台正松一口气,却听四阿哥冷丁问道:“就这些?你琢磨半天,就用这些空话搪塞我么?”
何藩台忙道:“四爷明鉴,这段河工单凭一省之力,断不能修复!收了今年通省火耗,下头已经叫苦连天,一下子再拿一百万,实在办不下来。四爷您就管着户部,从户部拔根汗毛,就可调来个七八十万。”
“你死了这条心吧!”四阿哥冷笑道,“我叫你找盐商,你倒叫我找户部,你耍的那把戏能瞒得过我?还不是想从盐商那里再把火耗扣回来?最后还是坑朝廷!我和九爷已经来一个月了,对你们的家底,我很清楚,你何亦非瞒我们不过!纵然短缺一点,尽管向这些盐商们去要,叫他们出点血,我看是天公地道的!”
何亦非赔笑道:“四爷的令旨学生哪敢不遵呢?这不,挤脓包似的,一百名盐商,才捐了三万!”
四阿哥气呼呼地把那张捐银帖子一摔,扔在地下,一声不吭地皱着眉头想心事。
“四爷别生气!”何亦非见他脸色不善,忙劝解道,“他们历来就是这个样儿,对四爷还算有面子的呢!指望盐商,那是从铁公鸡身上拔毛!今儿文知府还说了一桩公案,施世纶来桐城接印,头天传叫二十几个盐商,叫他们兑银子修书院,结果只捐了一百四十几两银子。这施世纶也怪,今儿拿了几个贩私盐的,问也不问当堂就放了。任明玉等十五家盐商,到文知府那里告状。盐商们在省里、京里,都有根子,惹不起啊!”
院里的九阿哥听了不禁一怔,却听四阿哥说道:“这些盐商这么不识抬举,好!你从藩司衙门出牌子,堵截漕运。过路要路钱,过桥要桥钱!非叫这些王八蛋把一百四十万银子凑出来不可!下余的你写个折子,我向皇上禀奏!”
“这……”
“这有什么为难的?”四阿哥道,“黄河一决溃,桥也没了,路也没了,漕运也断了,他们怎么去运盐!”
何亦非忙道:“不是藩司里为难,怕要惹乱子的。求四爷……赐个字儿,给奴才壮壮胆儿……”
“成!”四阿哥说着,毫不犹豫写了几行字递给何亦非,“你听着,这事我做主了,我可不是眼里揉沙的人!今年黄河再决口,你也不用请旨,学学前头治河总督于成龙,自己戴上枷到北京来见,听见了么?”
“扎!”何亦非忙叩头道,“记住了!”
“下去办差吧!”
九阿哥眼见何亦非躬身却步出来,站在檐下揩汗,便坐直了身子,招呼着,道:“老何,你过来!”
“九爷啊!”何亦非已经几次见过九阿哥,急忙过来向九阿哥打千儿问安,笑道:“九爷,您纳凉啊?这地方不比北京,这时节还赛火笼似的,我才从陕西调来……”
九阿哥笑道:“嗯,我问你,施世纶的事你们怎么处置?”
何亦非没想到九阿哥会问这桩小事,因模不着头脑,便笑道:“怎么,九爷倒关心起盐政了?施世纶放了几个私盐贩子,又被任家拿住了,送到文知府那里,我还役问,问过了再发落。”
九阿哥不禁吃了一惊,显然,他没想到这干子盐商在地方上有这么大的势力,官府断过的案,居然还敢私自拿人,到上头告刁状!想了想,冷笑一声道:“老何,你回去就告诉那个姓文的!叫他放人!施世纶断过的案,叫他不要管。施世纶是我九爷门下的人,也是四爷的学生!你掂量掂量,嗯?”
“施世纶是出了名儿的清官,我压根没打算难为他。”何亦非赔笑道,“九爷没听方才四爷说,河工银子还没着落呢!这些银子得从这些盐狗们腰包里掏,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说着,因见四阿哥踱出来,便又道,“您说是不,四爷?”
四阿哥原听九阿哥说施世纶是他的“门下”,又是自己的“学生”,觉得好笑,踱出来听热闹。因见何亦非问自己,便冷冷道:“我看你昏聩,九爷也是钦差!连这点子事都做不了主?”
“你听着,老何。”九阿哥却不似四阿哥那样严肃,笑道:“施世纶既是清官,又是我门下,他放了人,你再捉起来,不是扫我的脸么?那几个人,你一个也不能押。盐狗子要是捣乱,不肯出银子,那你的水火棍子是做什么用的?你回去,把你这身狗皮剥了,洗洗澡,醒醒神儿,照我吩咐的去办。盐商们不依,就往北京四牌楼找四爷,找爷也成!你滚吧!”
何亦非听了再不敢驳,连声诺诺,答应着退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