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青龙洞已是下半夜。索溪峪的溪水唱着大山深处一支寂寞的歌。
青龙洞洞口很小。一次挤压也只能容下两三个人并排进入,可里面很大,分出了四五个小洞,可以住下几十个人的。我躺在最里面的一个小洞里,不冷不热,安安静静。仿佛地下龙宫一角。
第二天的中午我才睡眼醒忪。望着小小洞口的亮光,想出去走走。从石板床上坐起来,低头就看见一木桶水,黑色的。旁边的石锁上还放着一条土布洗脸巾,黑色的。这洞中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什么东西都变成了黑色。熟悉的人温馨,陌生的人恐怖。我处于这两者之间,心浮着,像浮萍。
我走出洞口,倒洗脸水,就看见了洞口旁边搭的很大的一个茅屋。炊烟弥漫在细细的茅草缝里。我嗅到了一股浓香的包谷米饭金黄色的味道。微风吹过,一股草药的清香,也钻进了我的鼻孔里。我在洞口显得十分拘束,不敢乱走。我折进洞里,有人就随我进来了,给我端进来一碗草药水。我没有来得及回头就说,一侠弟你也累了,我自己来!
来人哈哈大笑起来,洞中的笑也是黑色的。他说,我是“北一侠”的弟弟北一林。
我回头一看,黑洞中站立着好一个英气少年,眉清目秀,霸气逼人。从神情脸色上看,果然要比北一侠年轻很多。我说,对不起,你哥到哪里去了?北一林没有回答我,也许他是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他把药碗一塞进我的手上,就孩子气地哈哈大笑着出洞了。我望了一眼洞口的亮光,心里面也就落下来一块亮光。我弄不明白,北一林怎么这么爱笑。简直像个小笑神。
我把药汤一口气灌进了喉咙管,嘴角边扑出了一股汤水。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药汤就抹干净了。望着洞壁四周灰暗的手掌印,洞内黑色的石锁,这些都是习武之人留下的痕迹与武器。我是一个习武如洗脸的人,一日不练心里就像燃起了火苗子似的焦灼。我伸伸双手,情不自禁地蹲下去,想侍弄侍弄这个黑色的石锁。
我的腰刚弯成犁辕的弧形。洞口一闪,伸进来北一林的脑袋。他朝洞里喊,大哥——吃饭。我应声,好哎——
我猫腰钻出洞口,就看见北一侠在晒衣服。他回过头,冲我一笑,说,大哥你总算睡了几个时辰的好觉。他又指着忙进忙出的少年说,这是我的弟弟。
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先前我没注意,现在看北一林的脚步总是迈着豹步,来无影去无踪。我的心里对他也产生了三分敬意,有志不在年高嘛。
好香的午餐。我自从过上逃亡生活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这样香喷喷的饭菜了。菜饭刚上口,索溪峪村子里就来了一个小男孩,说村子里出了事,请北一侠去说说公道话。
北一侠对报信的小男孩说,北一林去行不行?小男孩点点头。北一林有点不愿去。北一侠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多帮助村子里的人,就是给自己多积德。多积德,你的根才在这一方山水里扎得深。北一林无可奈何地去了,他要接受北一侠对他的磨练。走时,他还对北一侠扮了一个鬼脸。
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我的视野。我对北一侠说,你对弟弟够厉害的呀。
北一侠说,没有办法,父母离开人世时,他才六岁,现在已十多岁了,也该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了。北一侠说他父亲从小就疼这个儿子,最放不下心的也是这个儿子。北一侠的口气就像北一林的父亲。但我分明听出了他口气中又多了一种比当父亲的还要细腻的东西。仿佛六月的骄阳下,多了一丝和煦的清风。
饭桌上最易打开话匣子。我有一肚子话要说。这几天来,一路风尘仆仆,一路遭遇不测,哪有时间谈心?我的话头启齿了,就像关闭了很久的鸟儿,马上就要飞出口。可就在这时,黄龙洞来人请北一侠去商量事情。他只好匆匆忙忙扒了一碗饭,一弹身。就去了黄龙洞。
北一侠走时,嘱我不可动武动气,要静下心来静养。他说昨晚趁我熟睡时给我上了一次药,今晚等他回来再上一次。我点点头。北一侠风一样吹走了。我的左胸腔有点微微的发痒。我把手伸进胸前,又缩了回来。北一侠的话,仍在我的耳边回响,说痒痒就是在长肉,不可乱抓它。
血红的晚霞,顺着索溪河铺展到了饭桌上。我和北一林正在吃晚饭。
这时,北一侠回来了。他说他吃过晚饭了。从他脸上看得出来,显得特别兴奋。趁我们吃饭之机,他抓起茅屋边的一只石桶,用一根手根子粗的麻绳吊进了旁边的吊水井里,一上一下几百下,练完了手劲。井口上勒出的石印槽已有五六寸深。我放下碗筷,走向井口,北一侠倏地来了一个腾空翻,就像一只轻盈的白鹤收起宽阔的翅膀,落在了我的面前。我蹲下去,模勒进很深的石槽,手腕上就模出了一股力量,夜也就随之模来了。
晚上,北一侠嘱我趁热喝下草药汤。他便一点一点揭开我左胸腔的包裹布,小心又小心地生怕把我弄痛,嘬着樱桃小口哈着热气,丹凤眼里有怜惜,也有疼爱。他用茶叶水给我洗了发红的伤口,轻轻给我敷上他祖传的云南白药粉子。
我没有看自己受伤的乳腔,而是看着北一侠好看的眉毛、眼睛,还有他好看的瓜子一样圆润的下巴。特别是他那双大大的丹凤眼,前两天蒙胧在一片风尘之中,我没来得及看清,现在看起来真是迷人。一个英俊少年长了这么一双嵌着黑葡萄似的丹凤眼,双眼皮,像是模子里倒出来的整洁。很明亮,很诱人,很勾魂。真让我想不通。我在内心深处甚至还生出了一丝丝不为人知的嫉妒。
北一侠对我说,你走什么神?我说,没有呀。他说,那你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他是说的反话,因为我看他的眼睛已到了忘我的境界了。我哪里是在走神?我哪里又是心不在焉?我开了一句玩笑说,要是你是个母的就好了。
北一侠的脸唰地红了,上药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说,好了。就不理我了。
他一个人去索溪河里练功洗澡去了。这武陵源神奇的山山岭岭沟沟岔岔到处都可吸山川之灵气,采五彩之光辉,是天然的练武之地。
我在北一侠的精心照料下,加上他的祖传秘方,只一个多星期,就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我的精力很旺盛,有时躲着北一侠也练练拳脚,有时对一些事也不免产生了好奇。好奇是人的天性。这些天来,我被北一侠的一些怪异举动折磨得觉都睡不好了。
北一侠总是披着夜色到索溪河里去单独洗澡。他亲弟弟也从未跟去过。夜色是他的护身色吗?他洗澡的地方,也是他练功的绝密之地吗?
好奇就像一堵墙,堵在我的心口上,我非把它推倒不可。这天晚饭后,我好奇地跟了过去。一杯烟的时辰,我靠近了他。可是就在一瞬间,他却不见了。月光下,索溪水泛着银子般的光芒。光芒中,晃动着无数的影子。山影,树影。波影,光影。
我反复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不相信与我近在咫尺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把一个男人看成一个女人。我更不相信会把别的女人看成是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但我的眼睛里,分明是披着一袭月光的美人。高挑的身材,飘飘的长发,发着红光的女乃头,白花花的,那有力一收的细腰,还有那个隐蔽着的地方,再怎么修改也是个女的。我伏在草丛中看呆了。
我实在是忍受不住眼前的诱惑。从草丛中站起来,背靠溪水,用尽平生力气大喊一声,喂!河里的人是谁?!我过来了!喊声从水皮子上蹿过去,踩出了一串一串水圈儿。
溪水中扑嗵一声,一只蛙就潜入了水底。搅得河面上月光碎银子一样散开。河上传过来水淋淋的骂声,你个砍脑壳的,是哪个叫你来看的!
听着这水淋淋的骂声。我一口气跑回了青龙洞,心里咚咚咚像擂起了战鼓。
北一侠害羞了几天,也不点穿我跟踪他的事实。他经不住我的追问,北一林也帮他瞒不住了。他就和弟弟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道出了实情。
北一侠把挽起来的长发放下来,足足拖到了上。一晃一晃。这一刻,我真的是惊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