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夷也向那个小岔道奔去,“华子,回来,华子——”
我走到田伯伯的身边,看着田伯伯已经被田昌年放到地上坐着,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月复部上方,脑门上的汗,滚滚而落。田家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田昌年,又醉倒在地上,呵呵的坐在在笑。边笑,边拿出一个肮脏的黑褐色的瓶子,往嘴里咕隆一口,那瓶子以前是拿来装农药的,现在倒成了他的酒壶。怪不得我们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了,他还没清醒呢。
田昌年还在笑着,扭头对着他的右侧说着话:“刘家幺妹儿,你怎么还不去喂猪子啊?哦……我忘记哒,你七三年就被窦疤子还魂打死啦……”
可田昌年的右侧什么都没有。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莫看着我啊,当年我不是故意用挖锄(当地方言:即锄头)挖你的脑壳的……你晓得撒,那是窦疤子搞的……跟我没得关系啊……嘿嘿……嘿嘿……”
我能觉得我的身上在发麻,半边身子都跟针扎一般。我想田家润看去,田家润却不停的追问他的父亲:“爸爸,爸爸,我们的红宝书带出来没有啊?”我看见田家润脸颊上的酒窝显现,印迹越来越深。
“老子绝后啦……幺妹儿,你看着我干嘛,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你啊……”田昌年吼吼的哭起来:“老子不是故意用挖锄挖你的……老子绝后啦……”田昌年对着他哥哥说道:“哥哥,你看啊,刘家幺妹儿来找我拉,哈哈……哈哈。向家拐子,你儿子也来啦,你今晚回来搞什么,你不是去远安了吗?”
我不停的张望,可是什么人都看不见。
田伯伯什么都不说,他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正疼的厉害。
田家润却越来越不对劲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对着他父亲讲话了,而是看着河滩,嘴里喊着:“光平,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脑壳还疼不疼?你别走撒,青青昨天还问我,你到那里去了,你别走,你回来。”
田家润突然就起身跑起来,往河滩的方向跑去。我没了主意,看着田家润飞快的在往河边跑。跑了几步,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给绊倒了,可她又爬起身,继续跑着,嘴里喊着:“你这个死鬼,给我回来……”
田伯伯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他的女儿,脸上焦急万分。
“哈哈……”田昌年也笑着喊道:“家润追女婿去啦……”
我恨不得上去踢这个醉汉一脚。
幸好李夷和向华及时的又回来了。向华被李夷扯住头发,往回拖。向华还在挣扎,“我要找我爸爸……别拉我。”
李夷把向华掼在地上,“你眼花啦。那边没人——咦,家润呢。”
李夷看着田伯伯手指的方向,也向河滩方向看过去,田家润的瘦弱身影正在往河滩奔去。
“你闹够了没有!”李夷把向华的脑袋摇晃:“家润往河滩跑啦!”
向华猛的清醒,“别让她过去啊,我们快去追她。”
田伯伯勉强说了句:“你们快去,我没事,华子,用针……用针。”
李夷把我和向华一拉,“老八,你怎么让她给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快走啊,还愣着干嘛。”李夷拉着我和向华往河滩跑去。
我们飞快的穿过路边的野草地,跑到河滩上,地上到处都是鹅卵石,我好几次都差点把脚崴了。跑到河滩中间的地方,看见田家润已经到了小河边,蹲了下来,用手在河水里比划。
李夷更加急了,跑的更快,我也跟着加快,可是脚踩在一个沙窝子,跪了下来。我看见面前的几个石头,都是鲜红的赭石。
我跑到河边的时候,李夷和向华正在田家润的身边站着。
田家润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她现在做的事情,太不合时宜。
田家润嘴里哼着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她过去的事情……”右手拿着一个洗衣棒子,一下又一下地往河边的一个平滑的大石头上敲着,左手还在石头上摆弄,这是在洗衣服啊。她还间歇的舀上河水,往石头上浇,仿佛石头上真的有衣服,在洗一样。
“家润……你醒醒……”李夷柔声说道。
家润慢慢把头抬起来,看向我们,脸上挂着微笑,“等我洗完,好不好。”手上的洗衣棍又向石头上敲去。邦邦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出好远。
“家润!别这样。”向华冲到田家润面前,从背后掏出一根长针,就是我白天我看见他在祠堂是施法术用的恶那种长针,手一挥,长针贯入家润脸颊上的酒窝。
“啊”田家润发出了一声喊叫。人却清醒了,站在河边,不知所以。眼睛向李夷看着,簌簌的流下泪来。
“**的在干什么!”李夷狠狠的揍了向华一拳。
我走到河边,想看看,田家润刚才到底在洗衣服没有,可是没有任何衣服在河边。一个洗衣棒倒是飘在河水里,我小时候见过这个东西。
忽然我看见了河水里的倒影。却不是我的影子。
那是一排人,看身形都是跪着的。“动手!”我好像真的听见了这个声音,但我又觉得只是我自己的内心幻听。
河水里倒影的人身,纷纷断折,人头掉落。
我吓的跳起来,指着河水,“砍头……啊……砍头。”
河水上一片混乱的涟漪,仿佛真的有东西掉进去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家润为什么会发疯?”我虽然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要喊出来。窦疤子今晚回魂,马蹄坳不能过梅右坪的人。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问。彷佛这样能减弱我内心的恐赫。
李夷扶着田家润,慢慢往回走去。
我把向华看着,七三年的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向华对我说道:“七三年我还没出生,但我知道,梅右坪的人在这里死了好几个。他们平时都不讲,但我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听别处的同学说的。”
“马蹄坳,就是从那年开始萧条的?”我问道:“是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向华撇着嘴说道:“窦疤子还魂,那一年最凶。本来特殊时期要结束了,大家都不武斗了,马蹄坳的茶场要摘茶叶,请了我们好多梅右坪的人来帮忙……”
摘茶叶是女人干的活,我明白了,肯定当时有很多梅右坪的妇女来打短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可是那天,县里的造反派突然就冲到马蹄坳,见人就打。那时候,这一派的头领,就是田家润的叔叔——田昌年。”向华说道“听他们说,他们都疯了,口喊着革命口号,用挖锄、铁锹、篱耙打着坳里的人。马蹄坳本地的居民,都躲到了自己的家里。可是我们村来做事的那些女人,也都疯了,赤手空拳的和他们打架,于是……被打死了几个。我妈妈的腿,就是那次被打瘸的……”
我听了,暗自心惊,原来马蹄坳的事情,这么凶险,而且专门针对梅右坪的人。我想起了向华母亲在大雨里哭号。
向华继续说道:“后来,马蹄坳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村子的民兵连长才召集人手,把那群造反派给控制住,可是已经晚了……田家润的叔叔做了十几年牢,大前年才放回来……他们都说田叔叔是被冤枉了,他们当时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被窦疤子给附身了。一个老人还说,她看见田昌年狂笑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他的模样,而是窦疤子杀人时的表情,窦疤子杀人的时候,就喜欢笑,边笑边抠鼻子……”
我们走回到刚才的地方。都愣住,田家两个老兄弟,不在了。
“他们去那了?”李夷对着向华狂喊。田家润急的跪在地上,双手在地上模索。可是她嘴里穿着钢针,说不上话,喉咙里咕噜的响个不停。
“政府答应大家,要让我们搬得稳、搬得富。在发展中移民,在移民中发展……”
头顶的广播,又在响起。
向华嘴里高声咒骂,爬到旁边一个土台子上面,又爬上了一棵柿子树,我看明白了,柿子树上还挂着两个老式的扩音器。向华把扩音器狠狠的拽下来,扔到树下。
下了树,仍旧不解恨,“老子叫你喊,叫你喊……”向华用脚去拼命的踩扩音器。
扩音器被踩得稀烂。声音停止了。
我们稍稍清净。这个诡异的广播声音终于停止了。可是,马蹄坳已经很久没有人烟了。那里来的电呢。
我正在想着这个问题。
一个充满严厉语气的声音又在我们耳边响起:
“以窦富仓为首的**武装……罪大恶极……今天……是血债血偿的时候……执行死刑……”这声音,却不是从扩音器里发出来的。
我连忙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了,心里万分紧张。
田昌年正拿着一把柴刀,高高举起。他的身下,田家润的父亲正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