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光线跳跃进少年的睫毛底下催促他从浅眠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望了一眼身旁边尚在熟睡中的妮尼薇,将原属于自己的毯子轻轻加在她的身上。妖精像是感受到他的动作笑了起来,轻轻张开唇吐出几句意义不明的呢喃。
少年打算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找到一片稀疏地草地坐下,背对着夜风吹来的方向好让湿透的后背干得快一些,他伸出手,像是要揽着什么东西似的划向浓黑的虚空中,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暗自发笑。过去半年生活的画面飞速闪过他的脑海,在经历了丧乱和逃亡和人看来,重新回到安稳豪华的生活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而自己却竟莫名其妙地轻易地将它抛弃了。
可不管怎么说,少年觉得自己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深信很快便可以与德莱蒙再度相见;甚至对雷欧纳德的安危也并不担心。唯一让他不能放心的只有凯瑟琳,每当想起这位孤独的王室少女,尼克总会感到十分歉疚。她能否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呢?亦或是会很快另嫁他人吧?少年决定不再想下去,毕竟瞻前顾后实在有违史克威尔家族的家风。
“呐,不知为何,总觉得困意难消啊。”睡梦中的妮尼薇因为晨露的清凉而醒来,她睁开眼睛抬起长长的睫毛,发现自己的细小的胳膊竟抱着两条与身形十分不相称的绒毯。
“马上就要天亮了,进了城再找地方休息吧。”尼克站起身翻出一只小水袋递给妮尼薇,她点点头接了过来,只是稍稍抿了一口便将其拧上。
“aye,也好。”
二人简单地吃完了早餐便重新上马,好好休息了一夜的魇也一改前些日子的疲态轻快地小跑起来。情况比尼克预想得顺利许多,密特拉刚刚爬上俯瞰世间的高度之前,洛雷斯城的轮廓已经清楚地烙印在他的眼中。
与一千年前便作为要塞与首都而存在的帕索不同,依靠水源与农商由村落渐渐繁荣起来的洛雷斯并没有高大的城垣,唯一用来防卫的设施也不过是一圈简易的木栅。路旁的商旅出奇得多,等待入城的队伍足足排出好几百码。尼克敏捷地跳下马,伸手将妮尼薇扶下。远处卫兵的高声叫嚷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二人不约而同地拉起兜帽,混在喧闹的人群中缓缓向前挪动。
“庆典期间本市并不欢迎未受邀请的演员。不管你怎么说,没有市政厅发出的证明,你都不能带着这把琴进城。”
守城的卫兵将一名吟游诗人打扮的青年男子拦了下来。他穿着一身绛紫色的棉布长衫与深红的无袖外衣,腰间挂着一把剑柄上镶满红蓝宝石长得夸张的剑,插满花束的礼帽更是让他本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不起眼。见卫兵没有松口的意思,他索性退后几步让到一旁,取下后背上的巨大鲁特琴靠着城门高声唱起歌来。
“蔷薇与诗的米狄亚啊!若不是亲耳听到这个人的话,您如何能相信传说中的诗歌之都洛雷斯竟会如此招待远道而来的艺术家。粗鲁的盲犬总是怠于浪漫,他们如鹞鹰般,夺下诗人的剑好让他无法与同样仰慕高贵仕女的绅士一决雌雄;砸毁诗人的鲁特琴好让他无法在夏夜窗前奏出缱绻哀伤的曲调;践踏诗人的玫瑰好让他无法将这无双的珠宝赠予每一名妙龄少女。若是如此,谁又能告诉在下诗人之路尚在何方。”
“混蛋,你说什么!”
诗人并没有被卫兵雪亮的长戟所吓住,他不紧不慢地停下演奏,优雅地将鲁特琴从怀中挪开一些说道:“别激动,在下自然也是为了贵市着想。试想一下在泰斯勒诞辰的千年典礼上若是缺少了在下的音符与贺词,大贤者有知一定也会十分遗憾吧。”
诗人夸张且不着边际的说辞惹得围观的人群纷纷窃笑起来,前一秒还怒气冲冲的卫兵也转怒为喜,收起武器示意并不在与他计较。这下轮到诗人着急了,可任他怎么辩解,守卫也饶是不同意放行。
“等等!言辞轻浮的人类,汝口中的庆典是怎么一回事?”
尼克正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慢慢移动着,突然间被这从身边传来的气势逼人的问话吓了一跳。他连忙伸手扶住额头偷偷地望向那两名立刻将视线转移过来的卫兵,恨不得立刻用毯子妮尼薇裹藏起来。可妖精像是全然不在意,继续我行我素地发话道:“汝若想要进城,只需回答奴家的问题便是。”
“你们是什么人!”
未等诗人回答,一名身穿银灰色锁甲的守卫已经拨开人群冲到尼克和妮尼薇面前。妖精的话对他们来说不啻侮辱,她抬头瞪了那人一眼,利落地摘下兜帽说道:“奴家可并未叫汝。”
妮尼薇一脸不爽的表情让那人怒不可遏,不过顾及庆典的声誉以及围观的人群,他还是十分克制地回话道:“你们不是本国人吧,我需要要检查你们的证件。”
“nay,奴家从未见过什么证件。”
妮尼薇依旧满不在乎地答道。尼克眼见卫兵的忍耐已近极限,赶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挡在妖精身前说道:“非常抱歉。这位是光之塔的妮维大师,我是她的助手尼克。大师从小在光之塔长大,并不晓得外界这些规矩,请您一定见谅。”
卫兵瞪大了眼睛再次将妮尼薇打量过一遍,虽说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市民服装,可妖精远远低于人类的身高以及慑人的气质谈吐根本无法隐藏。她湛蓝的眼眸里放射出凌厉的目光压迫住守卫的视线,反倒让尼克的辩白却惹来的更大的怀疑。
“开什么玩笑!虽说光之塔里的人奇奇怪怪,可我也从来没有听过有女人能够当上大师。你们等着,我去叫我们长官来。”
卫兵说完转过身去向同伴打起手势。尼克还在思考着该准备怎样的说辞,突然惊觉耳边响起一阵低语。他惊慌地回过头去,发现妮尼薇正小声吟唱着魔法咒文,赶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你疯了吗?竟然想在人群这么密集的地方施法。”
“放手,汝弄疼奴家了!”妮尼薇用力挣开尼克的手,瞪了他一眼十分不快地说道:“总好过汝这样什么也不做!”
"你知道那样做结果会怎样吗?在河流附近使用如此高级的魔法,怕是连我们也不能幸免。”
“汝竟如此小瞧奴家?奴家不过是想教训一下那帮躲在围栏后面趾高气昂的家伙而已,并未想要伤害这些人的性命。”
“可你也不能保证结果如何不是吗?凭什么让这些无辜的人承担风险?妖精的做法我并不了解,但请你也体谅一下我的立场!”
就在二人争执之间,一名穿着华丽的深红色毛织上衣的人已经穿过人群来到他们面前,他侧着脑袋打量了妮尼薇一番,随即露出猥琐的表情说道:“抓起来。”
“警备队长大人说中午就会关闭城门!”
不知道是谁突然高声大喊,焦急等待入城的人群顷刻间骚动起来。尚在队伍的人生怕赶不上入城的时限,纷纷推搡着向前涌动,连带着处在队伍前方的人也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前去。用木栅临时搭建起来的围墙与城门根本承受不住如此重压,只一瞬间便散了架。涌入城中的人群迅速四散开去,等到守卫从被击晕的昏迷状态中醒来之时,尼克与妮尼薇,以及那名举止夸张的诗人都早已不知去向。
“刚才是怎么回事……”
尼克还没有从刚才狂热的气氛中清醒过来,他只记得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嗓子,随后自己便被汹涌的人流推进了城。好在身体失去控制之前他拼命地捏住了妮尼薇的手,又用另一只手紧握住魇的缰绳,这才总算没有走散。
“某个家伙帮了咱们一把。”妮尼薇从他的身边走开几步,将身子靠在魇的腿上甩了甩被捏得生疼的手掌说道:“不得不承认,汝比奴家想象得没用。”
“那也好过变成不顾后果的疯子。”
妮尼薇手上的动作瞬间凝固住,她倏地站起走回尼克身边,注视着他的眼睛猛地抬起右手。妖精小小的手掌划过一道残缺的弧线在半空中定住,她的眼光一下子黯淡下去,放下胳膊低下头紧紧地咬着嘴唇,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幽咽般地抽泣声清晰地传进尼克的耳朵,少年没想到自己赌气的回嘴竟引来妮尼薇如此大的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刚想开口,却又感到不知所言,只得呆呆地低头站在那里。
“疯子……哈哈,形容得真是贴切呢,奴家也想知道自己所做的哪一件事不疯。居然甘心被区区人类羞辱两次,奴家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抱歉,请允许我收回刚才的话……”
“不必了,这世间并不存在能让时光回溯,记忆重现的魔法。”妮尼薇用力摇了摇头说道:“奴家也明白这样的行为近乎无理取闹,只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奴家稍稍记起真实的自己来呢?不论奴家认识或是能够记起奴家的人都早已不在了。从被唤醒的那天起奴家便发现记忆中熟悉的事物几乎一无所剩,就连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忘却的回忆也都变得模糊起来。奴家真的害怕有一天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同伴,甚至连定下的约定也丢掉。到那个时候,奴家也就不会存在了吧。”
“我不明白。”尼克突然抬起头来,鼓足勇气上前挽住妮尼薇的胳膊,“既然有想拼命坚持的东西,忘记一些不快乐的事又有什么要紧?纵然并没有追回时间的方法,我们却也都在默默创造着属于自己的时间。既然无法收回失礼的话,那么我愿意补偿一百个快乐的回忆,就算有一天衰老痴呆得不成样子,也应该能记得更多一些快乐的事吧。”
“汝为何能说得如此轻松……”
“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健忘的家伙吧。这样的人只会想考虑现在以及将来快乐的事,若是必须时时刻刻背负着内疚与恐惧根本连一秒也活不下去。如果你真的害怕忘记……”
妮尼薇惊异地抬起头来望向少年,金灿灿的阳光钻进巷子里斜照在他的脸上,将他嘴角浅浅的微笑映衬得明显。尼克退后一步,引着妮尼薇的胳膊伸在身前,而后单膝跪了下来轻轻亲吻上她的手背。
“请勿忘我与您之约定,吾高贵的仕女。”
“那便得看汝的诚意咯,奴家可是尚待决定是否要接受道歉呢。”
妮尼薇连忙抽回手,用力擦着略略红肿的眼眶忽地笑了起来。她伸出食指抹过脸颊,将沾满咸味的右手藏到背后,伸出左手放进尼克的掌中任由他拉着向不远处的酒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