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睡过了十个世纪般无比漫长的黄昏,永不疲倦似地拍打着湖岸的潮水终于让尼克清醒了一点,正舌忝舐着脸颊边残留咸味的魇闻见他回复过意识,便也立刻会意地低鸣一声甩着尾巴退向一旁。少年艰难地张开眼睛,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确认起自己的状态。半梦半醒间的头痛依旧无比强烈,关于妮尼薇和阿尔萨息的记忆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推着茫然地站起踉跄了几步,从留在魇身上的行李中翻出打火石,找到一片被松林掩映的枯草茂盛之地升起篝火。
尽管身体早已冻得僵住,举手间,尼克还是感觉到胸口被一块硬硬的东西硌着。他走到火堆前坐下,从斗篷与外罩湿漉漉的的空隙中生硬地拨出一枚乌黑晶亮的石头攥在手心里。
妖精族的圣遗物——帕里欧斯之眼,这是她故意留下来的吗?可我现在明明跟妖精已经再没关系,真是荒唐……
尼克有些愤愤地用力握起十指,冰冷的触感从那东西的表面流进身体让他不住打了个喷嚏,恰好吹开本应落上鼻尖的白点。
这是……初雪啊。
轻白的雪絮像被泼洒开似地自墨蓝的夜空中缓缓降下,它们纷扬着落在少年的头顶与肩上,随即化作清凉的水迹。阴翳的天空依旧湿漉漉地,暗夜的主色调也不知不觉变为苍老的灰白,视线可及之处,远远守望湖岸的克罗克山脉一律披着黯淡的外衣,似乎永远都张开着双臂将从湖面吹来的阴冷的风揽入怀里。从脚边传来的寒意与遍地的松针一起般钻进指甲与皮肤,尼克本能地蜷缩起身子,将毯子拉得更紧,索性躺倒在枯草地上望向头顶稀疏的月光。
山的那边想必也会是同样的景致吧。真不巧啊,这场雪……如果来得再早一些,或是更激烈一些就好了。
他也惊讶自己居然能坦然接受妮尼薇的选择,更无法狠下心指责她的背叛,他试着打算起今后的计划,可心绪却被一股莫名的不甘推着。少年似乎听见从湖底深处传来早已溶解无踪的横亘千年的失落叹息,接踵而来的懊恼、烦躁以及无能为力的遗憾感蛆虫般爬满他的全身,刚刚一度缓解了一些的头痛又剧烈地发作起来。
“我还能回去哪儿呢。”
尼克伸出五指在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语道。他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模糊情绪填满干涩的喉间狂热地鼓动着,于是翻了一个身,好稍微减轻一些身上的疼痛。其实在刚才的挣扎中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臂和腰部都有一些扭伤,只是须等到冻僵的身体稍稍暖和了一些,这些**上的痛苦才得已显出。
他突然感到空前地饥饿,不得已坐起身,翻找出一块又干又硬的面包飞快地啃完。残留的碎屑贪婪地吸收着口腔中的水分,让人口渴难忍,少年愤愤地从手边捡起几块石子向眼前的塞莱尼斯湖扔去,小石子在湖面上翻滚了几下,便匆匆沉入湖中;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忍不住亟地想要干呕,急忙跪倒在银色的沙滩上,大口大口地将水舀进喉咙。
一阵急行的马蹄声忽然打破了寂静。尼克警觉起身浇灭火堆,抄过晾在一旁的衬衣飞快地穿好,藏进不远处一颗粗壮松木的阴影中。马上的两个人也在相距不到百码的路中央停了下来,领头的人跳下马,取过挂在鞍上的油灯慢慢走近。黑暗中的那个身影高大得吓人,他从腰间拔出一只短戈似的东西朝向前方,小心翼翼探向营火处蹲下。
“收藏的人,我们只是过路的旅行,没有杀意。能不能从那个方向出现?”
“你该不会是想说:‘藏着的那位,我们只是路过的旅行者,没有恶意。能不能从那边出来?’吧?”
那人蹩脚的底比托话让尼克忍不住爆笑出来,他冻僵的耳朵几乎立刻分辨出这熟悉的嗓音,但又深觉不可思议,连忙激动地奔上前念出照明魔术。
“智慧与巧合西帕提娅啊!雷,真的是你!”
“喂喂,不会吧!我们的王子殿下居然藏在这种地方。”雷欧纳德舌忝了舌忝嘴唇笑了出来,一把抓过尼克伸出的右手望向他因惊喜而显得更加憔悴的脸,几乎诧异地月兑口而出:“之后究竟怎么样了,你怎么会弄得这么狼狈?”
“雷,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尼克并没有理会雷欧纳德的问题,依旧喋喋不休地兴奋道,“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向你道谢了。不过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道谢的话还是去向她去说吧,娇贵的公主为了找你受的苦可不是你这小子能想到的。”
雷欧纳德说完便抛开尼克的胳膊谦恭地退向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凯瑟琳已然飞奔到少年身前。她的脸孔依旧漂亮得如在画中一般,旅行的风霜为它又添上一抹坚忍的亮色,少女顾不得陷进鞋中的沙子,在漫天雪片的点缀下掀开盘着长发的兜帽,那团比起夜色更无限纯粹的黑随即四散飘舞开来,紧紧缠上尼克的脖子。
“哎呀呀,简直是童话一样的重逢。无论多么天才的诗人也描写不出这番场景不是吗。”
雷欧纳德的揶揄恰好替代了因为过分吃惊而舌尖无论如何无法吐出的话语。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尼克这才慌忙翻出口袋中还未烘干的手帕,轻轻擦过凯瑟琳绯红的脸颊,花了许多功夫才勉强帮她止住眼泪,转过脸感激地望向雷欧纳德。
“雷,谢谢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靠你帮忙……”
“放心,我从来没认为你有什么能收买我。”雷欧纳德正将手插在口袋里,用余光瞥了瞥还在拭着眼眶的凯瑟琳说道,“比起上回头脑发热惹上艾萨克,这次不过是出来散步的途中恰好碰上了公主陛下罢了。现在的女孩子胆子怎么都大得吓人,不过这位确实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哪。”
“说好不再用‘公主陛下’这个称呼的啊!”凯瑟琳气鼓鼓地插话道,快步走到雷欧纳德跟前,用瞪圆了的琥珀色眸子盯住他。男人清楚地明白,这目光中唯有单纯的感谢;它撒娇似地,并未带上半点责备的意思,可不知怎么地见惯了女人深情眼神的雷欧纳德竟会觉得它太过沉重,连忙失措地转过脸去连连摇手道歉。
“公主陛下,您难道是为了我……”
“尼克!”
“啊,抱歉。”尼克笑着叹了口气,迎上凯瑟琳回望的视线连忙开口道,“那我重新问一遍,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出来呢?”
凯瑟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拼命按捺住飞快的心跳认真寻思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竟然完全瘫痪了。
“只是……担心,其实我……”
凯瑟琳憋地涨红了脸,浅浅的绯色酒窝不住地翕动让她看起来笨拙得异常可爱。尼克忍住笑出声的冲动拉过她的手坐下,等到少女慌乱的心思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方才轻望向她安慰道:“反正你一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偶尔尝试一下外边的生活也很不错啊。”
“嗯,我只是觉得应该和尼克在一起才对。”凯瑟琳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一个劲地点头道,“虽然不能原谅你不告而别,不过我相信尼克一定会好好向我解释的对吧?”
“唔,能不能饶了我换个地方说明……”
“没关系,尼克说的话我一定都会好好听着。”她又忍不住悄悄踮起脚俯视凝望向少年的藏起哀叹的眸子,“只要永远记得有个人始终会等待他的倾诉就好。”
“等一下。”雷欧纳德忍不住插进话来。他撇了撇嘴抬起眼皮望向这边,等待凯瑟琳好不容易记起自己的失态这才重新开口道:“虽然抱歉打断你们,不过尼克,有一个问题我必须弄清楚:你现在究竟打算怎么办?”
“我得回伊利奥尼去。关于父亲的罪名以及那场屠杀我有着太多的怀疑,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帕萨那已经在暗自酝酿着战争,我不相信这些事之间只是出于偶然。”
“我反对。”雷欧纳德像完全无视少年越来越激动的口吻,“你是想带着自己的妻子赌一回国王的心情吗?就算不会被抓住又如何,那场屠杀中几乎人人手上都沾满了魔术师的血,你觉得底比托国内现在还会有多少人同情,或者说敢于同情魔术师?”
“你说得对,雷。据我所知史克威尔家的领地已经被分封给了另外七八家贵族,庶族也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划清和本家的关系,但如果现在放弃,这些日子以来我所不惜一切的追求岂不全都没了意义?既然命运又将我带回这里,它一定也想见识一下奇迹的可能性吧。”
“叱,奇迹!”雷欧纳德尖厉的嘲讽声像是要无情地浇灭少年最后一缕士气似地,“你以为塔顶上的事会出现第二次吗!这回不单单是你跟我,就连凯瑟琳也会被卷进来,如果早知道你的混账想法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带她来这儿。”
“雷,我们谁都瞒不住你,旅途上你一定也考虑过很多吧。我承认跟你比起来自己永远犹豫怯懦得多,可我也有处在自己位置上必须的坚持和觉悟。”
“我不管这些,你们贵族老爷们看重的家族、荣誉我统统没有兴趣!可你居然让为你千里迢迢找来的女人同你一道冒险,连身为男人的责任都不敢承担,这又算是哪门子的觉悟?”
“可是雷,恕我直言,没有做好觉悟的只有你而已。”尼克深吸了一口气向雷欧纳德走去,篝火在他的脸上留下跳跃的阴影,竟让他将的轮廓映衬得出人意料地高大。
“你来到这里又是为什么,难道不是被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牵着,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我曾经也是一样,绚丽的幻影迷惑过我,让我只甘心被身边发生的事推着前进。但是我现在记起来了,我从一开始就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说起来,凯瑟琳才是一直清醒着的让我敬佩的那个人;诚然我从未想过她会来找我,可我也不打算把这当做负担,倒不如说正是你们的到来才让我更加下定决心依靠自己而不是虚妄的祈祷去完成我不能逃避的使命。”
“尼克……”
“啊啊,罢了。”雷欧纳德抓起蓬松的深咖啡色头发无奈地叫道:“你都这么说了还让我怎么反驳。不过在确保你们安全之前我可不会离开,反正也是暂时回不了家的人,就当趁着年轻积累一点儿见闻好了。”
“这样才对啊。”凯瑟琳愣地嘣出这句话,暗自松了口气接着道:“那么今晚就让我负责料理犒劳一下二位吧。”
“咦,你要做饭吗?可是材料怎么办?”
“这么美的湖面,养育的鱼一定也不会差吧。”
没等尼克继续发问,凯瑟琳已经兴奋地月兑掉了鞋子,卷起裙角站在了湖边。她小心地抬起脚怯生生地踏上冰凉的湖水,立刻缩了回来,忙又将裙子抬得更高一些,咬起嘴唇勇敢地超前迈出一大步,将纤细的小腿全部埋入湖水中。
“喂,这样可是会着凉的啊!”
“让她也放松一下吧。”正欲起身帮忙的尼克被雷欧纳德伸出的手掌按在原地,少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凯瑟琳索性将条裙子都掀起系上腰间,猫腰追逐起脚边的游鱼,她黑色的长发被雪色的月光调成柔和的银灰色,一瞬间,竟像极了掌管夜的女神曾经留在地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