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玠知道,闻人氏是定居于库莫奚的汉家贵族,四年前因王族之乱惨遭叛军血洗,乃致灭门。玉人,便是唯一存留下来的。
“我多希望自己可以早点遇见你。”孟玠低低地道,玉人深藏的痛苦他无法出言安慰,只是深恨自己。
“我也希望可以早点遇见你,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琴姬,和你,勉强能够算作门当户对。可是现在,连门户都没有了……”玉人的眸子里晕开雾气。
“泠泠,都过去了。”只此一句,玉人蓄在眼底的泪终于流落。
“明日我便接你出楼。”
“玉儿要出楼,也要问问我是不是同意!”华姑语气不善,刻意拖长了声调,步履摇摇走了进来,手执一柄牡丹纨扇,微微掩着口。
“姑姑,”玉人施了一礼,华姑却不加理会。
孟玠唇角斜挑一丝笑,“华姑不是那样的人。”
“公子真是了解我。”华姑抬眼看着孟玠,轻笑出声,纨扇微斜,轻轻扶起玉人道,“我说笑呢,玉儿如同我的家人,我真心希望她以后过得幸福呢。”
“那么,是不放心我?”孟玠敛起笑意,认真地道,“玉人会使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华姑眸色深沉,摇头道,“公子待玉儿如何,楼中众人有目共睹。我们才还说呢,若像孟公子这般待人,怕是一块冰也该捂化了。如今玉儿终于想通了,你们两情相悦,算是皆大欢喜了。”说着竟渐渐红了眼眶,执起玉人的手放入孟玠手里,“我要说的,只是‘恭喜恭喜’。”
玉人垂头,眼里氤氲起泪意。
华姑却又笑起来,“瞧我,嫁女儿的心情,既高兴又舍不得!”幽幽一叹,面色又含几分踌躇,“不过,我确是要阻止公子带玉儿出楼的。——前日我已为玉儿应下两场官宴,琼花楼没有失约的例。”
玉人道,“我会赴宴的,也是玉儿最后为姑姑做的事。”
华姑忙拉住玉人的手,接口笑道,“世有解语花。玉儿,谢谢你。”
玉人轻轻摇头。
“还有一事,姑姑我要多言了。”华姑顿了顿,“公子娶亲不比寻常人家,更不像那些接楼中女儿回去做妾侍的,只潦草将人接走了事。玉儿以后既是公子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成亲以前怎么好住进公子府上,别人看了也不象。依我说,琼花楼就是玉儿的娘家,迎亲便到这里来迎。这样既成全了我嫁女儿的心意,也算是让琼花楼沾沾喜气,可好?”
见孟玠皱起眉头,华姑又道,“我已照顾玉儿这么久,公子还不放心么?除去这两场官宴,我保证让玉儿和其他待嫁的闺阁千金一般。”
孟玠见与人对他微微点头,便道,“如此,便要请姑姑多多关照了。”
华姑扬手,团扇轻轻掩了面,微笑道,“好了,不打扰你们了。嫁女儿的也该去备嫁妆了。”
自从华姑进去,朝栀在门外将一切都听在耳中,想起华姑曾对瑶光说的话不禁深思一番,兜兜转转却只消一句话作结,“夜长梦多。”听华姑要出来,忙避开了。
“姑苏还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处理,快则七日,慢则半月。……我一刻也不愿你留在这里。”孟玠蹙眉,“我早已决定,不让自己再有失去你的惶恐。”
玉人摇头,将腕间的白玉流苏系到墨玉箫上,“这样还不放心么?”
孟玠轻叹,“泠泠,等我。”
从玉人的雅室出来,孟玠一个人回到后庭。
夜色如水,那是一种幽明的宁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后庭里没有灯光,都是暗的。一个眼生的小侍人正提着灯笼在自己房门前来回踱步。
“你是什么人?”孟玠问道。
小侍人上前一揖,堆上一脸笑,“小侍我是长乐台当差的,蔽野先生设宴邀公子前去,于是吩咐小侍我来此等候公子。”
“赴宴?什么宴?”
“公子去了就知道了。”小侍人神秘一笑。
长乐台是琼花楼中景致最开阔的一处高台,华姑特意着人布置得奢侈华丽,留作宴贵宾。
一路重景迤逦,小侍人将孟玠引至木樨林。长乐台周围遍植花树,所以春有绯桃,夏有重樱,秋有木樨,冬有寒梅,每个季节都有花开,清香馥郁。
小侍人欠身,“公子,这就到了,前边是主石砌,小侍我告退了。”
孟玠独自穿过浅林,拾级而上,每走几级便有一对金灯相对,只是此时尚未燃亮。
台上灯明如昼,侍人们有序地往来布置,映在四面琉璃的折屏壁上幢幢的影子。此处多设几盏金灯,彼处多置几架屏风,此处多安几幅幔帘,彼处多列几席团垫。
四角巨大的盘金柱子撑起华贵的穹顶,比别处架构高了些,漆饰只金、红双色,繁复贵昳的花纹光华璀璨,晃人眼目。正中垂下一盏金叠琉璃的巨大吊灯,吊灯正对着一张极长阔的华案,是红木镶金的,周围布置了一圈团垫。
胡笳十八除了离楼的七位以外,都已在座。
蔽野坐在主位偏右的位置,手中一把乌木折扇半展半合,监看众侍人。涉历凡事讲求亲力亲为,便总是坐不住,不时往侍人中走去叮嘱,一袭霁青色锦衣好不奔波。商参坐在主位偏左,执着银箸,一列侍人捧着菜品一一从他身边经过,他细心品尝,撤下一两样,命厨师重做几样上来。
尘绝和野萧坐在一起,尘绝着侍人们将不同的酒酿盛入几个大瓷瓮中,挪在一旁,另有野萧的侍人们用备好的酒器去盛酒,布在华案上。
排忧坐在一隅,执一方袖珍算盘,专注演算术法。无涯倚坐在华案边,专心致志地刻一管乐器,应律、相望也各有事情可做。
只有夜阑一个无事,半倚在华案边转动一个掣签筒,百无聊赖。因在夜色中视物的眼力极好,他第一个发现立在暗影里的孟玠,便向侍人道,“是时候燃起主石砌上的灯了。”
侍人们应声往主石砌走去,看见孟玠,齐齐施礼,“孟公子。”
“此时就来了?”蔽野笑着迎了过去,“失礼失礼,原以为孟兄弟会晚些时候过来,这边儿正乱着呢。”“哪里。”孟玠摇头,笑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我忘记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