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间,越魅令侍女息桃来请玉人去雅室一同用膳。息桃走在前边引路,玉人看着她摇曳的身姿,蓦然有些恍惚。
雅室,桃夭香清冶地缭绕。
越魅坐在曲足案几后面,用玉勺舀起荷花酪浆,手腕上的三个玉镯相碰,发出悦耳的细响。睫毛半展,如蝴蝶舒翼,她向玉人微笑道,“坐。”
案几上是几样清淡的小点,荷花毕罗、荷叶胡饼、藕香羹。用过膳,越魅挥退侍人,领玉人到里间的牙床上坐了,方幽幽开口道,“明日十六,大利北方,你可愿跟我一道回去?”
玉人默了片刻,摇头。回去?库莫奚已经没有闻人氏了,曾经的故土,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处伤心地罢了。
“知道你会如此。但我必须问你一句。”越魅面色有些怅惘,目光落在墙壁上绘的水墨山水,“我却是必须要回去的。十个与我身形相似的侍人如今只剩下盛樨和息桃,其他人都已被狼心狗肺的叛逆碾压在**的铁蹄之下……我已等待了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是啊,已过去了那么久。”玉人叹息一般地道。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玉人,我喜欢叫你玉人,这样仿佛你不再是你,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剔透女子,没有伤心的过去。”越魅让玉人坐到妆案前的月牙凳上,巨大的镂花铜镜中映出两张绝美的容颜。
“玉人确然没有伤心的过去。”玉人轻声道,微微泛红的眼眶好似敷了胭脂。
“你的终身已经随着白玉签一同交托了出去,从今以后,要幸福。”越魅微微笑起来,惊世的美貌令人不敢直视。她拈起一支水精桃花钗绾到玉人的发上,若有所思地道,“若有一日,你回到库莫奚,一定来找我。”
“不会有那样一日的。”玉人也笑起来,左颊一痕梨涡轻轻浮出来,她抬手取下水精钗放回妆案上。一缕青丝垂落下来,她轻轻起身,“一路平安,珍重万千。”
“玉人,珍重。”越魅的眼中浮起了雾气,看着玉人盈盈离去,道,“库莫奚王族永远不会遗忘闻人氏的忠诚与牺牲。”
玉人的脚步微微一顿,眼里早已噙着的泪珠坠下来落到红锦地衣上,绽开一朵绯色的桃花。
越魅兀自坐了半晌,唤来盛樨道,“去请岑公子。”
琴声空灵,奏响的是《归去来兮辞》的乐章。
一整块奇石制成的香炉伏在铺了红锦地衣的地面上,香雾从香炉的棱角边沿缭绕开来,桃夭香微微淡了下去,鲜桃的果香浮上来,二者香气混合,分外宜人。
香炉前边垂挂着一幕明透的鲛绡,上面绣出点点细腻的花瓣,整幅看去,便是落花飞舞的美景。这幕鲛绡将雅室一分为二。
鲛绡以外,岑星眿这日没有戴冠,只是以紫玉束发,身上宽大的紫色锦袍迤逦成一派飘逸的弧度,他斜斜倚在檀木案旁,颇具名士的风流。
鲛绡以内,六折屏风已经移开,珍珠软履踏着琴音,越魅曼妙的舞姿翩然展开,好似一只飞鸟挣月兑禁锢后的自在翱翔。衣袂飘摇间,整个人如同笼在紫霞之中,有种不真实的美。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岑星眿看着越魅的舞步,冷淡的面色中含着一丝不经意的悦然。
舞,渐渐停了。琴声却未停,仍泠泠弹奏空灵的调子。越魅缓步向岑星眿走来,跪坐在他对面。
“很久没见你起舞了。”岑星眿淡淡地道,指节修长的手执起紫玉杯浅饮一口葡萄酒。
越魅抬手褪下面纱,随手结成一朵曼陀罗簪在发上,淡淡一笑。
岑星眿饮酒的动作一滞,屏住了呼吸,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到紫玉杯上,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别人的身形像极了你,也终不是你。”
“也只你一人看得出。”越魅道。越魅虽然居于舞姬之首,却从不跳舞。因她身边两个侍女的身形与她极其相似,便时时代她起舞。
“即便在千万人中,我也能一眼认出你。你孤高岑寂的气度是任何人也模仿不来的。”岑星眿仍是凝视着紫玉杯,顿了顿失笑道,“我,没想到你是如此绝色。”
越魅费尽心思掩饰她过于美丽的容颜,一直不惜依循古方敷草药易容来化去九分容色,仅剩的一分姿容,已足够跻身美人之列。现在却毫无掩饰地出现在岑星眿眼前,不知为何岑星眿从心底生出一种怅然,那是一种了然的惆怅,她拥有如此的绝世姿容,注定了不会平凡,也注定了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岑星眿抬眸看着越魅,如看一场极致的幻梦,他低语,“你有故事,却不想让我知道你的故事。”
越魅却忽然道,“你可见过玉人?”
岑星眿点头。
“她之于我又如何?”越魅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道,“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好照顾玉人,若有那样一天,请给她一个归宿。”
岑星眿面色骤寒,冷冷道,“为何要我帮你?”
“因为我只有你一个朋友。”越魅轻声道,“星眿。”
良久,他道,“好。”
“你会知道我的故事,不会等太久,就在明天。”
岑星眿的眸光黯淡下去,唇角却是勾起一痕笑,“原来你在向我告别。”
十六日,天气晴好,适宜出行。
因为越魅是离去不再回来的,华姑便只给她分了一辆最古旧的马车和两匹不甚精壮的瘦马,没有车夫,便只得委屈霜凛驾车。霜凛一身玄色锦衣,容颜俊美如修罗,双臂环抱倚在马车旁看着她们离别。
越魅因为为人冷漠孤僻,在楼中没什么朋友,便只有华姑和算作她徒弟的瑶光依依送别。
瑶光折了一支枝叶丰蕤的柳枝赠给越魅,湖水般深邃的双眼水雾迷蒙,一句话也说不出。华姑也红着眼眶,故作调侃道,“越魅,早知道留不住你。这就算了,你还偏生要拐走霜凛,胡笳十八如今该叫做胡笳十人了!你忍心让七郎抛下我们没人保护……”
越魅的容色冷冰冰的,想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什么,终是淡淡道,“告辞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清晨,街巷上还很安静,只能听见他们的马车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地经过。
没有人注意到,玉人伫立在二楼的窗子旁,目送着马车一路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