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九骑，身着同样的大氅，头戴同样的斗笠，奔驰在扬州外的古道上。马蹄踏过古道掠在身后漫漫尘烟，半鹴独驰一骑跟在后面。事实上，他已跟踪了一日。
圆满的夕阳散发出万丈余晖。一缕缕涤荡万物，天地间一派金黄。半鹴目光锁紧中间的那一骑，恍惚生出错觉，他们仿佛要奔入溶金的落日中去了。
一支短箭破空袭来，躲闪已来不及，半鹴闭上眼准备赴死。座下骏马以为主人已经遇难，引颈发出悲哀的长嘶。
那支短箭却在击穿半鹴头上的银冠后牢牢定住，半鹴微颤着手勒马，取下簪入发中的箭，手中是一缕断发。
那是一支嵌了宝石的玄铁短箭，箭锋锐利无比，箭身细琢了纹饰。来不及细看，半鹴知道自己收到警告，无法再追踪下去，于是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暮色沉沉垂落，马蹄声渐远终至无声，四野一片静寂。
彼泽山庄。
“琼花楼出来的马车辰时出了城后在城外转了一个时辰，途中两人换了五辆马车，接着寻了一家客栈落脚，未正时分易了装出来。某一路跟随，后来又出现七骑与他两个同行。他们绕扬州北上，黄昏时分某行迹被发觉被驱。”半鹴干净利落地将一日所见道出。
“你在跟踪，他们早就知道了。”岑星眿道。
“他们，某自认敌不过，便是某来跟踪也几次险些跟丢。”半鹴道，“看他们行事谨慎，好像，不是我们汉家的人。”
岑星眿听半鹴回过话，重赏了他，让他回房休息。自己则面色略显阴沉地执了短箭在灯下细看。
短箭上雕满桃花暗纹，那箭是空心的，旋转孔雀翎做的箭羽，箭腔中弹出一张洒金笺纸，上面的字迹狂逸润美，“北归库莫奚，那里有我的子民。星眿，珍重。”
岑星眿一瞬间怔在那里，她竟待他坦诚至此，过往的种种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岑星眿将笺纸投到灯火中看它骤然极亮，然后，慢慢化作灰烬。
岑星眿的目光却是黯淡极了，他却是低估了，她，是库莫奚之主。
越魅、渺妤离楼，舞姬三甲便去其二，琼花楼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了，且渺妤离楼的经过着实算是个传奇，众人都很感兴趣。
“我今日恰是在剑器小主那里应值的。这件事从始到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我都看见了。”小侍女兴奋地向一众窃窃私语的人道，“午膳过后不久，剑器小主身边的拂兰吩咐我去取些五香饮，这天气可真是恁热！我取五香饮回来，就看见一个生得高大魁梧的郎君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径直往雅室走过去，那郎君一脸的大胡子，眼睛就像鹰一般锐利。对了，就想无涯先生的小黑，盯你一眼就叫你激灵灵打个寒颤。模样好生威风，走路也是，竟是把引路的染雾姐姐落到身后去了。”
步入雅室，那人大咧咧地将七只鸿雁摆到地上，便自行入了座。
拂兰施了一礼，面色微微泛白。
“你便是那个别人说的类极虞姬的美人？”那人的语气中含着一丝失望，抬手抚了抚虬髯，“盛名之下，未免有失偏颇。”
拂兰淡淡回道，“郎君想见的是我家小姐，名渺妤，不是什么‘虞姬’。”说着斟了一杯茶，匆匆转入里间。
片刻，渺妤走了出来，长发极简单地绾在金冠里，一袭红衣胜火，亦柔亦刚，她向来客微施一礼。
那人眸光一亮，起身，做出与他粗豪的外表极不相称的礼数周全的一揖，“某名柝羽。”
乐工在此时方就位，铮铮起了几个音，柝羽摆手道，“某今日来不为观舞，不必奏乐了。”
渺妤静静看着他。
“今早起来，在山中一箭射下七只大雁。某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所以来了。”柝羽的声音低沉，“你，可愿跟着某？”说罢也不急着渺妤的答复，坐回几案后面，执起几案上的粗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
不过几息时间，渺妤道，“我愿意。”
柝羽好似有些意外，微微眯起眸子，“某孤身一人，良田没有、美池没有、桑竹也没有，只有一间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小姑娘，你可要好好想想。”柝羽笑道，“现在你还可以反悔。”
“不悔。”渺妤回答得极快，也极坚定。
柝羽笑起来，“好！美人果然倾城英气，某倾慕已久，得美人相随，何其幸哉！我们这便走吧。”
渺妤转回里间，很快换上一身竹青色的罗衣，褪尽所有的首饰，干净利落，孑然一身便要离开。——也是为了将拥有的全部都留下来，算作为自己赎身。拂兰也快速地收好包袱，随在渺妤身边。柝羽却蹙着眉，把拂兰的包袱丢到一边。
拂兰看了一眼渺妤，“小姐，这……”
柝羽赞赏地看着渺妤，“美人就算是荆钗布裙，也华美至斯！”
拂兰绕到两人面前，愤懑道，“郎君你这样不计后果怎么可以？我家小姐会跟着你吃苦的。连一点钱帛也不备，难道要等需要的那一日去哭吗！”
“有意思。美人身边的小丫头也与众不同。”听完拂兰的话，柝羽朗朗笑起来，执起渺妤的手便阔步往外走去，“门外两匹好马，小丫头，你可会骑马？”
当然，这句话是问拂兰的。
“这个，我……”
“拂兰不会骑马，你们共乘一骑，我自己一骑好了。”渺妤道，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那七只大雁。
“美人好像很舍不得那些大雁？”柝羽又笑起来，“莫不是怕回去没饭吃吧？”
“那人看起来像个游侠儿，像个猎户，或是一个山寨首领吧。”小侍女继续道，“后来我们发现，那人带来的七只大雁，每只的右翼下面都缚了一颗极大的真珠。”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据说，足够买下整个扬州城呢！那人是个贵人啊，剑器小主真是个有福气的。”
众人听完，好一番感慨。“今天真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