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黎川醒过来时,天色已然完全变暗。
睁开眼的那瞬间,眼前一片黑,起初他以为那是重伤后留下的后果,他定了定神——慢慢地,卧房中的一切变得清晰,他这才知晓,原是黑夜降临。
熏香燃尽,整个屋子里没有了熏香的宜人气味,故而血腥味显得愈发浓厚起来。
黎川动了动身体,一动之下扯动了伤口,钻心的疼痛袭来,全身仿若被野兽撕得七零八落,他不得不放慢动作来缓解那股疼痛。
他艰难转头看向宫羽——昏睡中的人,呼吸均匀,发出细细小小的声音,黎川悬着的心慢慢放下——黎川昏过去之前,抓住宫羽的手,怕的就是死灵之王趁他昏迷之际趁机出来作乱。此刻,宫羽睡得安静,死灵之王也没有什么动静,黎川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手中是尚宫羽纤瘦的手,耳边是他轻轻浅浅的呼吸,黎川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全身伤口的额疼痛般,只是单手托腮,散漫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尚宫羽媲。
黎川数着宫羽的呼吸,一声、两声、三声……
千雷过体使得黎川元气大伤,他知道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处理伤口、为自己疗伤,然而,许是此刻的身体的虚弱,加深了他对宫羽的留恋,他什么也不想做,只知道静静地握着宫羽的手,看着他,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便会消失般。
约莫是对“失去”怕得很了,他时常对着尚宫羽的睡颜,一遍遍地问自己,尚宫羽是不是真的在自己眼前。
现在,身体的疼痛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是真的,眼前的宫羽是真实存在的。
黎川的嘴角勾起暖暖的笑,缓缓将脸贴在了宫羽的手上。
虞菁扣回到这间屋子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千叶黎川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银发柔柔地垂落于地,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手紧紧握着宫羽的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而全身上下的伤口竟是一块也不曾处理过。
即使在黑夜,视物不太明显,黎川满身的伤痕和嘴角的笑容还是灼伤了虞菁扣的眼——千叶黎川,为了尚宫羽,你重伤至此,还这般心甘情愿么?
一袭紫衣的女子迈开步子,却是踉跄着点燃了蜡烛。
蜡烛微弱的光,照出了虞菁扣惨白的脸色,她从背后行囊里探出一粒拳头大小的珠子,细看,那珠子散发着柔柔的光,竟是被黎川沉入地底的五蕴琉璃珠。
冰凉的珠子,寒意直达虞菁扣的心底,她看向五蕴琉璃珠,珠子里面,千叶黎川的幻影正微笑着望着她,那般温柔缱绻,真实得令她心揪。
都说五蕴琉璃珠最神奇之处,便是正面照见人心中所爱,反面照出人的前途命运。
她照着珠子的正面,出现的是千叶黎川,然而,反面呢?她闭上眼,不再去想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幕——五蕴琉璃珠的反面的幻象里,她死在了一片血海之中。
临走之际,身旁没有一个人。
她陡然打了个冷颤,浑身的冷意在此刻争先恐后一涌而出,她死死咬着牙——她不怕死,她怕的是死的时候,没有黎川在她身边。
半晌,她睁开眼,却是握着五蕴琉璃珠,颤抖地走向千叶黎川——她不会用五蕴琉璃珠的正面去窥探黎川心中所爱为何人,因她早知结果不会是她,她不愿亲眼见到黎川不爱她的事实;她将珠子的反面转向黎川,她已然知晓了自己的命运,那么,她也要知晓黎川的命运。
不愿亲眼见证他心中所爱,那么,至少让她知晓他的命运。
五蕴琉璃珠对准了伏在榻边的黎川,捕捉到珠子里一闪而过的画面。
“啊!”
饶是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女杀手,虞菁扣在此刻也禁不住月兑口低呼,像见到了最可怕的事一般,连连倒退几步。
冷汗沾湿了脸颊的发,虞菁扣心中一片狂乱,眼前不停地闪过五蕴琉璃珠反面的那一幕——没有血腥,没有杀戮,没有黎川的身影,那里面有的仅仅是一方石墓!
石墓——墓!黎川会死?
虞菁扣心胆俱裂,她看向五蕴琉璃珠,珠子仍发着柔和的光,然而那光,在虞菁扣看来,不啻于最恶毒的寒芒。
她猛然惊起,几欲把五蕴琉璃珠甩出手去!
千叶黎川怎么能死?什么五蕴琉璃珠,都是骗人的!既然你照出黎川会死,那么,我便毁了你!
虞菁扣的手高高扬起,做出了一个要砸碎手中之物的动作,不等她使力,黎川在此刻醒来。
“菁扣,你在做什么?手中的可是五蕴琉璃珠?”
一语出,虞菁扣的动作生生凝滞住,她僵硬着身体回头望黎川,后者在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后也凝了神色。
“菁扣,你脸色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千叶黎川撑着床榻边缘站起,与高高举起五蕴琉璃珠的虞菁扣相视。
虞菁扣的目光冷冷,带着黎川所不熟悉的陌生,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似的,黎川心中一突,忽然感觉很是不安:“菁扣,你……”
虞菁扣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中的冷芒早已消失不见,让黎川以为先前所见俱是幻觉,她扬了扬嘴角,随手用一方帕子将五蕴琉璃珠包起。
这一切,她做的很是稳妥,丝毫不见先前的慌乱之色。
黎川是知晓她心中有事的,但是她不愿说,他便也不问。
灯光下,虞菁扣重新点上熏香,自顾自坐到了木制的椅子上,熏香迷蒙了她的半边脸:“黎川,明日我便为宫羽布施幻境。”
她说的平静,完全是在阐述早就做好的决定。
“不行。”似乎疑惑于虞菁扣的迫切,黎川想也不想便否决,虞菁扣不解的看向他。
黎川目光微凝,透过窗子看向暗黑高原的夜空,极北之地的那颗星暗淡无光——那是宫羽的宿命之星:“我的伤势未愈,若你明日布施幻境,我无法护你周全,再等三天。”
虞菁扣不再说话,只是掀了眼皮,转身走出屋子,撂下一句话:“总之,你处理一下伤势口,再者以后,不能做的事莫再强求。”
她的声音冷冷,随着渐远的步子慢慢变小,与之前冰冷的目光一般无异。
黎川知晓她指的是什么,自己多次触犯神之戒律,遭到了惩罚,虽没有性命之忧,却还是害得她提心吊胆,她心中不畅也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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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这一天,虞菁扣早早起床,向来不施粉黛的女子,此刻坐在梳妆台前,以一枚螺子黛细细地描着眉。
她的手法很是笨拙,时常将原本秀致的眉毛画得不成样子,只得一次次以温水洗去,再一次次重新画好,不多时,整个眉毛的周围都微微发红——弹惯琴、拿惯剑的手,拿不来螺子黛,虞菁扣自是不会化妆的。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虞菁扣微微一蹙眉,本想就此作罢,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轻轻描着眉。
“吱——”门没有关,黎川便直接进来了。
虞菁扣手一抖,螺子黛斜斜划过眼角,她慌忙以手掩住脸颊,却还是被黎川看到了窘迫的样子。
黎川见此情景,微微惊愕,向来不施粉黛的虞菁扣,今日竟端坐于妆台,笨拙地画眉。
片刻后,他知晓了她此番做法的原因——今日布施幻术,若有不测,她很可能就再也没有了明日,如此,她是想留下最好的一面给自己吧?
黎川心中发涩,坐到了她的身边,端详着她的眉眼,帮她拭去原本画好的,接过她手中的螺子黛,第一次替她画眉。
虞菁扣只感觉呼吸停止——他从未为她画过眉。
不多时,双眉俱已画好,远山黛眉,高雅秀致,虞菁扣看向了铜镜的自己——远山眉!
她原本微红的脸慢慢变白,她看向黎川,后者仍出神地看向她的远山眉,她眼底微黯——不是远山眉,却偏要画作远山眉,千叶黎川是将她当做别人了么?
宫羽是远山眉,宫羽的前世亦是,如此,这般纯熟的画眉技巧,又是为前世的宫羽画了多少次眉才练就的呢?
虞菁扣本不是那般事事计较的女子,然而,自从她从五蕴琉璃珠中看到了自己和黎川未来,她的心境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她不再要等,她要争取,要改了这天命!
她不要黎川死,不要自己死的时候身边没有黎川,所有阻挡她的人,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除去!
她轻轻抚上眉毛,对着镜子里的黎川问:“黎川,倘若他日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可会原谅我?”
黎川一愣——只有自己对不起她,她何曾对不起过自己?若他日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自己绝不会怪她便是了。
“我不会怪你。”
“是么?”
虞菁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抿起嘴角:“黎川,一直以来,我都倾慕于你。”
千叶黎川撇开脸,不去看虞菁扣——一直以来,虞菁扣心系于黎川,这是二人都知道的事实,但虞菁扣从未像今日般亲口说出,所以,一时间,黎川选择了沉默。
虞菁扣勾起唇,看他良久,终是无奈叹息:“该去布施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