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时时刻刻以杀母之仇、夺嫡之恨逼迫尚宫羽的人,一再用往事将尚宫羽逼到这一步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
真是嘲讽。
皇起死死地摁住心脏的位置,咬紧牙关——自从将尚宫羽丢在五蕴城,他的心口时常不受控制地疼,刀子捅过、盐巴撒过地疼。
夜深人静、辗转难眠,即使稍微得以入眠,尚宫羽都会入他梦境,扰得他心神难宁丫。
他一直未曾后悔过将尚宫羽留在五蕴城,国仇家恨未报,又何曾有时间过多地去过问风花雪月?他一直都将自己的情感控制得很好,对尚宫羽不曾过多手软。
可是今日,他被“尚宫羽已死”的消息震得乱了心神,终究看清了尚宫羽在他心中的地位——心口一块多出来的肉,不剜堵心、剜去流血。
多年前与尚宫羽离别之际,他看清了自己对尚宫羽的心意,许下一个不能实现诺言;多年后,他亲手将尚宫羽推离,人去楼空,方才发觉刻入骨血的不舍。
每每总是失去,方才看清媲。
“尚宫羽,你没有死,对吧?”
皇起喃喃,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周围,夜色中的雪泛出柔和的光泽,一如尚宫羽白衣白发,一颦一笑都带了超然月兑尘的气质。
“尚宫羽,你不会死,对吧?”
低低地话语散落,很快被遍地松软的雪吸收,毫无踪迹。
四下静谧。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皇起敛了敛神色,他听出了那是子期的脚步声。
果然,他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时,子期月白色的长袍出现在了眼前。
“殿下……”子期脸色和皇起一般,与遍地白雪一般,苍白失血,他张嘴,艰难开口。
子期由西国刚刚回到南国,看他疲惫的神色,该是借助朱雀之力,一个日夜赶回南国的。
皇起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似的,心里一沉,只是看他,也不说话,生怕一问便自己心中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殿下……”子期眉目间俱是悲戚神色,看了皇起半晌,方才开口,继续道,“你告诉我,尚宫羽可是被你亲手丢在五蕴城的?”
皇起没有否认,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看不出一丝表情缝隙。
子期一窒,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拳,缓缓走到皇起面前:“你可知他会遭遇什么?”
他会被夺去妖瞳之力,双目失明——皇起点头。
子期见皇起点头,回想起西国那个侍卫首领对尚宫羽遭遇的描述,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脸因为愤怒而稍微扭曲,拳头关节被捏的“咔咔”作响,他忽然猛地一拳砸到了皇起的脸上!皇起偏过头去,脸上霎时青了一块,嘴角沁血。
他没有计较子期的无礼举动,倒是听到了动静的金乌出门看到这样的一幕——子期竟然打了皇起!
金乌猛地扑过去就要揍子期,不想在半途被皇起拦下。
子期也不躲,只是继续骂:“你混蛋!”
金乌听言暴跳着要冲上前去,被皇起一把死死摁住,动弹不得,皇起冰冷的目光迎上了子期的愤怒。
“尚宫羽这次算是彻底完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比杀他了都有效,殿下真是成大事者,心狠手辣,竟然以这种方式摧毁尚宫羽,子期佩服!”子期狠狠瞪着皇起,弯腰作揖,咬牙切齿地表达“佩服之意”。
皇起心跳漏了一拍,他认真地看向子期,一字一顿:“他怎么了?”
子期看向他,冷笑:“内力被废。”
皇起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然后呢?”
“双臂被折。”I
皇起的手臂似乎跟着疼了一下,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艰涩开口:“还有呢?”
“双目失明。”
皇起没有再问下去,不敢再问下去。
子期偏过头,仔细看着皇起的表情,挑眉:“殿下,怎么不问了?你问了我才好告诉你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啊。”
“……”皇起知道子期讽刺的用意,沉默。
“尚宫羽被链锁贯穿手脚腕,锁在笼子里……”子期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看向皇起,想起了那日他见尚宫羽时,地面凌乱的血脚印,很明显是皇起强要了尚宫羽,子期眸子微缩,却是对着皇起笑,“殿下也知,尚宫羽本就是极美的,连女子也比他不得。”
听得那样的话,精明如皇起瞬间就懂了深层的含义,他的表情骤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震惊地看向子期,再也伪装不来平静。
然而,子期的话还在继续,字字句句如同毒药:“他成了禁脔,不仅仅是五蕴城主,连同那些下贱的奴仆都去脏他辱他,我说的,想必殿下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禁脔……他想到了尚宫羽在他身下瑟瑟发抖地样子,满床凌乱地血迹,尚宫羽团在被褥中的样子。
尚宫羽竟被五蕴城主和一众奴仆那般折辱过了?!
内力被废,双臂被折,双目失明,他那般单薄的身体,竟还被众人折辱取乐!皇起的脸色陡然苍白,几乎站立不稳。
唯有不知内情的金乌,莫名其妙地看着子期的讽刺和皇起的失魂。
子期看着皇起眼中的痛苦之色,扬起一抹残忍笑意,继续悠悠说道:“任何男人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都不该苟活,所以——尚宫羽自绝了。”
看着皇起陡然雪白了脸色,子期眼神微闪,最后一句话是他下意识地说出来要皇起后悔的,他自己也不知尚宫羽到底是生是死,因为朱雀说感受不到尚宫羽的气息,所在在他心中,他觉得尚宫羽八成已经被折磨死了。
当他得知了一切,之所以会这般愤怒,半是因为自己和尚宫羽的交情,半是因为看到了尚宫羽对皇起的真心——任何真心都不该被糟蹋得那般彻底!
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又喜欢同为男子的朱雀,所以他恨皇起对尚宫羽的无情,就算皇起是他追随的主上,他也会对“负心”的皇起给予最重的一击!
他终于如愿看到了皇起的痛苦,当着他的面,皇起忽的弯腰吐出一口血!
血迹洒在了雪地上,融化了雪,恍若人生在世,爱恨匆匆,烙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一片狼藉。
随着那口血的吐出,皇起身形晃了几下,手中的天穹之剑颓然落地。
看到这一切,子期眼睛却湿了,他一直以为,皇起对尚宫羽没有情,可是当他亲眼看到皇起一口血吐出的时候,他明白了——若是不爱到骨子里,怎会这般痛彻心扉?
子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讲话说得太绝,但他一想到这一切都是拜皇起所赐,忽然间对皇起萌生的同情之意顿时消失无踪。
皇起慢慢直起腰,努力平复着声音,然而微微颤抖的语调泄露了他此刻的失魂落魄:“你从何处得知他死了?”
“他死在五蕴城主府脏乱的牢里。”子期忽然冰冷地笑,故意继续说道,“以前他被殿下领回宫时,本就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这样脏乱的死法倒也合适他……”
话未说完,左边脸颊已被狠狠揍了一拳,子期摔倒在雪地中,仰头高傲地看袭击他的皇起,嘴角噙着浓浓的讥诮的笑。
皇起仰起头,似要将即将涌出的眼泪逼回,良久良久,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尚宫羽啊尚宫羽,我时时刻刻说要夺你性命,如今你倒是真的遂了我的愿,一声不吭就走了。
走的时候,是怨恨着我的吧?
皇起的手死死地摁着心脏的位置,剧烈的疼痛使得他浑身发抖,他弯腰伏在雪地上,脸贴上冰冷的雪,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金乌听来,他是在又哭又笑。
多年来,皇起从未如此过,看着这样的皇起,金乌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
子期从雪地上爬起,拂去了袍子上沾着的雪:“所以,千叶黎川一怒之下,将五蕴城主府夷为平地,倒也真比殿下对尚宫羽上心多了。”
子期再不看皇起一眼,径自离去。
……
皇起从雪地上站起的时候,天色已然变亮,他的步子有些虚浮。
金乌在他身旁守了一夜,既不敢离开又不敢去拉皇起站起,正暗自焦急,此刻皇起竟然自行爬起,金乌心中一喜就要去扶。
皇起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扶,只是说出一句话:“政变延后,稳住琳琅,我去趟西国。”
“殿下不可!”
东方红日一跃而出,皇起迎着光微微眯起眼睛,脸上被阳光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皇起迟暮老者般喃喃:“我要去看看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可是……”金乌欲言又止——可是,尚宫羽已经死了。
皇起知晓金乌的为难,多年来月宫、金乌的生死追随,为的就是南国复国的那一天,手下忠心耿耿,做为主心骨的他又怎会忍心让追随者失望呢?
他想起了月宫,在不久前已然双目失明,一切源自三年前的宫变之夜,皇起看向金乌,目光中带了一丝歉意,他伸手抚慰地拍了拍金乌的肩,一字一句:“金乌,好生照看着月宫,政变之前我定当回来。”
金乌也不再说什么,因他看到了皇起一向冷亮的眸子竟有些混沌失神,浑身透出的颓气堪比三年前那场宫变后。
或许是皇起的眼睛刻着太多的凄厉,连金乌这样的粗汉都在心底微微揪了一下,他看着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的皇起,单膝跪地,深深一拜,以示忠心。
皇起点头,依旧虚晃着步子,渐渐走远,末了,回头:“我带回来的小少年,要好生照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