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王城。
时至冬日,大雪纷纷,从王城之巅展望,千阙万里,银华满城。
王城正中,神树桫椤巨大的树荫直入云霄,掩没在重重云霾之中,庄厚神秘,让人生出一探九天之上为何的情慨。
瑞雪兆丰年,适时北国出了一件大事:南国怀羽帝欲迎娶北国公主琳琅。
一时间,百姓茶余饭后便多了项闲谈——世人都知,北国帝君只有一女琳琅,若按北国惯例,将来继承王位的人选,需由帝君及文武百官在一干旁支的子弟中选出其中翘楚媲。
然而,到了运承帝这一代,情况略有不同——公主琳琅手腕狠绝,八面玲珑,一干旁支子弟竟无一及得上她,渐渐地,运承帝生出了百年之后,将帝位交给这个女儿的想法。
甚至有人戏谑:谁若得琳琅,便算是得了北国天下丫。
他日琳琅与南国帝储皇起定下婚约,琳琅作为一个公主,若在北国嫁了人,他日别的旁支子弟上位,琳琅终是臣子;若远嫁南国,则会母仪天下,且又为两国交好做出贡献。
由此,当年婚事定得很是顺畅。
而如今,琳琅锋芒毕露,怕是要成为北国女帝,地位自然不一样。
若让琳琅远嫁南国,放弃帝君之位,琳琅自会心中不甘,如此,回绝这桩婚事便是,然而,偏偏琳琅似乎对怀羽帝中意得很,并无退婚的意思。
一方是南国帝君,一方是未来的北国女帝,双方都不能妥协,如此,这桩婚事暂且搁置在一旁。
而继琳琅婚事后,另一件事在北国掀起了轩然大波——运承帝竟有一子尚在人间。
昔日运承帝独宠如丝夫人,然,如丝夫人诞下一子后,便连同那个初生的婴孩一同消失,时至今日,昔日失踪的婴孩已然长成少年,凭借着一张与如丝九分相似的脸,站到了运承帝面前。
传闻,运承帝一看到那位少年,便认定那是自己的儿子——那少年风华若妖,一颦一笑像极了昔日如丝夫人,只可惜,却是个目盲之人。
他只是站在运承帝面前,微微歪着头,微笑地问一句:“帝君,可记得我的母亲如丝?”
听言,运承帝当下就老泪纵横,直直执了少年的手,当场认了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
举朝上下,最高兴的人,除了运承帝便是如丝的哥哥师将军了——如丝留下的孩子,毕竟是师府的外甥,若他有能力从琳琅手上夺走北国,日后师将军便成了国舅。
而琳琅得知这一消息后,大为震惊,得知这个所谓的失散多年的弟弟,竟是昔日南国左相尚宫羽时,急急跑向运承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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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帘影重重之后,北国帝君运承帝,着一件以九十九张貂皮制成的锦裘,斜躺在宽大的桫椤木椅上。
苍苍白发掠过锦裘,运承帝微微眯着眼打赌儿,两道长眉挂在脸上,颇有些道人的味道。
琳琅甫一跑到运承帝面前,来不及请安,便急急问道:“父王,他真是我弟弟?”
听到女儿的提问,年迈的运承帝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却是将双手揣在衣袍里,望着纷扬大雪,点了点头:“琳琅,此番我令你去寻那个南国左相,本就是觉得他可能是你的弟弟,但因我也不确定,故而不曾与你说明。本以为那孩子死了,不想他却自己回来了……”
听言,琳琅敛了眉,心中闪过一丝计量,却是撒娇般抱住了运承帝的手臂:“父王,那人先前是南国左相,也是自小在南国长大,会不会是骗子呀?”
运承帝将襄在袖子里的双手伸出,宠溺地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笑:“你呀,以后可要多多照顾着点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终归不能一直不能视物的……”
琳琅点头,却是一叹:“当日,我同那使臣将南国左相,不对,是弟弟带到五蕴城,后来弟弟与使臣同去五蕴城主府拜访,不想却遇到了城主府整个沉入地底的灾难……现在想想,真是胆颤得很,也亏得弟弟竟然活了下来,想必,那双眼睛,就是毁在那时吧……”
皇起作为北国使臣时,全由琳琅一手包控,运承帝完全不知情,此番使臣出使南国未回,运承帝也只以为那使臣死在了五蕴城。
运承帝叹息:“年纪轻轻,做到南国左相,倒是个治国之才,怎么就把这一双眼睛给……”
他没有再说下去,陡然止住的声音像枯哑的枝木。
雪下得更大了些。
运承帝的遗憾叹息,让一向很有手腕的琳琅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恶寒,她知,运承帝必然起了将北国交到尚宫羽手里的心思。
然而,既然她能在北国朝政中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就说明她能力不俗,且享受权势,怎会轻易将北国让给那个突然闯入的尚宫羽?
琳琅笑道:“父王,您好好歇息着,这天儿怪冷的,弟弟那边你不要担心,总归我照顾着便是。”
运承帝点头,算是允了,琳琅替他捶会儿背,待他有了倦意便告退。
琳琅始终感觉有股火气憋在胸口,从紫宸殿出来后,便直奔尚宫羽的居所——碧凌宫。
碧凌宫是一处安静的宫殿,如丝夫人生前的居所,数十年的风吹雨打,此刻也显得稍微破旧了点,但整体雅致,尚且还算令人赏心悦目。
琳琅闯进碧凌宫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景象:白发少年手执一只暖炉,站在殿门之前,睁着那双空茫的眸子“看”向漫天飞雪——那是尚宫羽。
风卷起雪,偶尔零星飘到他的脸上,他的表情恍惚得似乎不在这个世界。
琳琅感受不到他有一丝内力的流动,只从他死寂的眸子里看出一二——原来经过五蕴城一事,尚宫羽果真整个人都废掉了么?
念至此,琳琅稍觉宽心,遂笑道:“左相,想不到,你竟从五蕴城中给逃了出来?”
听得琳琅的讥诮,尚宫羽这才稍微收起恍惚的表情,却是几不可见地一笑:“难为公主挂心。”
“左相气色差得很,看来,逃出去后恢复得不是很好,赶明儿我让宫人给你送几株参,现今做了这北国之子,你的身体可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如此,多谢。”尚宫羽淡淡道过谢,便不再说话。
“你是我弟弟,我这个做姐姐的,凡事都该照顾着点,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你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心意?”琳琅抿嘴一笑,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一般,一声小小的惊呼,“呀!都忘了,我记得你是起哥哥的故人,我和他的婚事定在下月初,到时候,弟弟可千万记得赏脸啊。”
若尚宫羽能看见,便会发现此刻琳琅脸上的笑,仿若看见猎物的血修罗,但他看不见,便只是淡淡应道:“我自会备份礼物送去,不辜负故人便是。”
琳琅静静地看着尚宫羽的平静,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强作从容,压低了声音:“你和他的事情,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少知道一点,过去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我既往不咎,以后,他便是你姐夫,少在他面前晃悠。”
一向心高气傲的女子,此刻竟这般在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面前撂下狠话,可见她对皇起的心意也是真。
尚宫羽微笑,空茫的眸子里没有焦点,却隐约透出凛冽之意:“皇起为人心狠手辣,公主若嫁过去,莫要遭罪才是。”
“啪”一声,尚宫羽手中暖炉被打翻在地,琳琅收手,吹了吹被灼烫的指尖:“呀,方才姐姐一不小心将暖炉打翻,弟弟没有受惊吧?”
被尚宫羽无意中的凛冽之意所慑,琳琅急于知晓尚宫羽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了一丝内力,故而借着不小心打翻暖炉之名,搭上了尚宫羽的气脉,瞬间心中便如明镜。
面前的少年,果真毫无一丝内力,甚至连死灵之王的气息也微弱得很——果然,如她所料,妖瞳寄宿者一旦失明,便彻底成了废物。
此时,琳琅只当尚宫羽内力全失是因为目盲,损害了妖瞳之力,连带着动了根基,并未发觉一直被自己控制的死灵之王已然恢复了自我意识,正躲在尚宫羽灵魂深处,嗤笑地望着她。
暖炉离手,尚宫羽不急着再去换一个,只是淡淡道:“无碍,公主莫要烫伤了手才是。”
被尚宫羽的话轻轻一点,琳琅只感觉指尖一痛,那丝痛直钻心房,一闪而过,却也足够令她出了一层冷汗。
再抬头看尚宫羽时,琳琅只觉得对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