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赟这些日子很烦恼。
他跟现任厂长方为民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作为管销售的副厂长,照理不应该跟一把手闹那么僵。但当几周前,方为民同意接受50名下岗职工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和方为民拍桌子了。增加50名普通工人?现在全厂的职工总共才175名,除去技术研究,销售,管理等岗位,工人总数才90人。精密仪表厂的生产不是大规模流水线式的。厂里只需要完成设计,测试,组装,销售。至于电路板的生产都在南方的协作厂家完成,机箱等附件、配件是在本地或者外地其它厂家完成。50名工人进来,根本就没活干!所以方为民准备上普通仪表。这个市场很大,可惜的是,国内市场已经被瓜分光。别人一个厂的规模,抵得上霍海精密仪表厂的三、五十倍。霍海精密仪表厂根本就不可能在成本方面强过别人。
他没有去找自己的妹夫。他清楚,这种事情,妹夫不可能出面。厂里都同意要进50名下岗职工,妹夫怎么可能去阻止?厂里要顶住的话,妹夫还可以打个招呼。可现在厂里都同意了,还有什么用?木已成舟,水已成河。
他想到了辞职下海,想到了跳槽。他随时可以跳槽,生产同类产品的外国公司、合资公司,还有其它地方的生产厂家,都曾经来挖过他。
他也可以自己办厂。厂子可以放到临湖,甚至沪海。不过自己办厂,启动资金有些不足,还需要凑一部分。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妻子,却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妻子的态度很明确,实在不行就调动么,有妹夫这层关系,调进机关也没什么问题。
烦恼的还不只是这件事。前些日子,他原来的师傅孙援朝听说新来的常务副县长是他的妹夫,求他通过他妹夫把他安置一下。孙援朝是老三届毕业生,上山下乡的时候去了黑龙江。七十年代末才回城到了霍海,当时分配在先锋机械厂。八四年赵赟大学毕业分配进先锋机械厂的时候,曾经是赵赟的师傅。后来赵赟调到了精密仪表厂,孙援朝调到了印染厂。去年印染厂破产,工人或者提前退休,或者安置到其它几个乡镇印染厂。干部们各通关系,自找出路。孙援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门路。他曾经是工人,后是以工代干。八十年代中拿到大专自考文凭以后正式转为干部编制。一直以来可以说是任劳任怨,调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没曾想调到印染厂不过七、八年,厂子就破产了。现在别人基本都安置好了,他还在印染厂挂着。他有个副科的行政级别,想进机关事业单位或者国营厂。不要求什么职务,能有个副科级待遇享受就行。
赵赟不想为这事去麻烦妹夫。他本想把孙援朝安排在自己厂里。但现在和方为民的矛盾越来越大,真不好开口。而且厂里这样下去,离破产也不远了。别现在安排进来,过几年又得再安排。
周六的中午,实在憋不过去的赵赟安排了个家宴。把父母和妹妹、妹夫都请到了家里。
“请原和帮帮忙,给孙援朝安置一下。”午饭过后,赵赟实话实说,先把孙援朝的事情说了一下。
“这孙援朝有什么特长?”林原和问道。安置一个人很方便,但最好还是结合个人的特长。至于副科待遇,机关人员有几个得不到?又不是副科职务。
“笔杆子很好,字也写得漂亮。老实巴交的人,做点内勤什么的挺好。”赵赟回答道。
“那行。我打个电话。”林原和说完就给人事局长陈建中打了一个电话。
“老陈,我是林原和。有一个人,原来是印染厂的干部,厂里破产以后,一直没安置……名字叫孙援朝……什么……你听说过……他的笔杆子很好,字也写得漂亮……那好……谢谢……”林原和挂了电话,跟赵赟道:“大哥你告诉他,星期一直接去陈建中办公室就行了。”
徐鸿雁问道;“那安排在哪里?”
“就是人事局。”林原和道。“前几天陈建中跟我抱怨呢。现在的大学生,只会用电脑,字写得跟狗爬一样。他想要一个字写得漂亮的人。今天我就给他推荐了孙援朝。”
一件事情解决,困扰赵赟多日的阴云散了一半。
但是当他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的时候,林原和不啃声了。赵世成也不说话。倒是林三凤和徐鸿雁态度很坚决——不同意。
两个人议论了很长一会。最后还是赵世成说话了:“原和你的意思呢?”
我真没什么意思!这种事情林原和不想发表什么看法。看他犹豫了一下,赵涵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催促着他。他看了看赵涵,发现赵涵双眼带着期待的目光。无法躲了!只能道:“关键是看大哥自己的意思。如果大哥想进机关的,那没有什么问题,我来安排就是。”对林原和来说,安排一下这个名义上的大舅哥,一点负担都没有。然而,大舅哥的意思呢?
“我不想进机关。我跑销售那么多年,心野了。搞企业可以,进机关适应不了。”赵赟的态度很坚决。
“那你的想法呢?”关键时候,赵世成问话了。
“我想自己创业。我还年轻,应该搏一下。”赵赟道。
赵世成沉默了一会,道:“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原和这里没有问题。如果你真的要自己创业,也不是不行。自己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不过要谨慎一点,这一步跨出就很难回头了。”
“你怎么不发表意见?”离开了赵赟的家,林原和、赵涵散步去了海边。在路上,林原和问赵涵道。
赵涵挽着林原和的胳膊,轻声道:“其实我支持我大哥!可是家里反对意见那么大,我也不敢说什么。”
林原和扳着手指头说道:“你爸意思倾向谨慎,属于不强烈反对,也不支持;你妈和你嫂子反对强烈;你哥比较孤立。如果你能支持的话,你哥会受到很大鼓舞。”
“那你为什么不支持?”赵涵问道。
“我支持你哥做出的任何决定。”林原和突然笑道。
“滑头!”赵涵不客气地说道。
“呵呵……”林原和笑了一会,继续说道:“其实我支持你哥的想法。”
赵涵盯着林原和看了一会,没好气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你都不敢说。我能说吗?”林原和道。
赵涵叹了口气,道:“你说话的影响力比我大!”
林原和想了想,道:“你可以私下对你哥表示一下支持。家里人主要是担心你哥,他们希望稳定。可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一个变革发展的年代。循规蹈矩,对你哥这个一心想干一番事的人来说,很难!”
“我可以跟他说说你的意见吗?”赵涵问道。
“当然可以。如果他办厂缺钱的话,我可以帮他找个合伙人或者合作者。人很可靠。”林原和道。申屠冰手上就有一些钱,既然不炒股了,那还不如搞点投资。张永和手上也有点钱,也想找点新出路呢。
“谢谢啊。其实我很想帮我哥一把的。当年我哥毕业刚参加工作,工资也不高,一个月就几十块钱。他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下20块,其它的全交给了家里。这20块还包括了在厂里食堂吃午饭的钱。等我上大学了,我妈才让我哥自己存钱。”赵涵回忆起自己的大哥,深有感触。
林原和沉默了一会,突然转移了话题:“你们家里人的个子都不高,你怎么会那么高?”的确,赵世成一家除了赵涵意外,个子都不高。赵世成只有1米66,还赶不上赵涵;林三凤只有1米55;赵赟、赵复兄弟刚过1米7。这跟林原和家不一样。林原和的父母个子不矮——他们夫妻两差不多比赵世成夫妇各自高了10公分;林原和的姐姐个子也高,基本和赵涵一样。
“呵呵……”赵涵笑了。开心地说道:“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可能是我从小比较受宠。两个哥哥跟我年纪相差好几岁,所以家里有什么吃的,都先让着我。我长个比较晚,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一般人初中就长高了,我到高中才长。”赵涵比同年级的人小了将近两岁,高中才长其实也不算晚。
“我转到霍海来上学。霍海一中这边条件稍微好一点。我参加乒乓球训练,每天有一点补助。不多,好像是5毛几分钱吧。那时候我爸他们局里养了几头女乃牛。女乃挤出来了,根本就卖不光。他们局里就当福利发给职工。我们家算三口人,一天给三瓶牛女乃。我爸我妈都不爱喝,全给我喝了。整整喝了两年,个子也长起来了。”赵涵笑着道。
看赵涵笑得挺开心,林原和接口道:“你可真幸福!我姐只比我大了两岁多。小时候她可不会让着我,只会跟我抢!我从小不爱喝牛女乃,只喝酸女乃。那时候酸女乃只有夏天才有,所以我也只有夏天喝点酸女乃。我姐明明喜欢喝牛女乃,看我喝酸女乃,也要跟我抢着喝。”
“恩?”赵涵觉得很意外。“我感觉你们姐弟感情很好啊!”
“感情好就不能抢了?”林原和不以为然。“小时候我们还经常打架呢。开始的时候我打不过她。后来她打不过我,我们才不打了。她有时候也会帮我出头打架。”
“你姐帮你打架?”赵涵很意外。
“当然了。有一次,在上小学的时候。我跟别的小孩子打架吃了亏,我姐就帮我出头。对方也找了他哥哥,结果我姐一个人就把对方两个打趴下了。”林原和回忆道。
“你姐那么厉害?”赵涵很惊讶。
“我姐从小身体协调性就很好。小时候,省杂技团到学校挑人。看中了她,想让她去练顶碗。我姐很想去,我爸妈不同意,最后就没能去成。你呢?难道你哥就没帮你出头过?”林原和问道。
赵涵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过。”接着又道:“我有两个哥哥,谁敢欺负我啊。好比在我老家,结婚迎亲的时候,女方的哥哥弟弟,堂兄堂弟,都要陪着送新娘子上婆家门。婆家会给他们红包,还要放在主桌招待。女方的兄弟去得越多越好。意思好像就是我娘家兄弟很多,你们婆家可别来欺负我。”
“那我们在舟城摆酒的时候,就你大哥来了。你的堂兄弟们都没来。你不就吃亏了?”林原和开着玩笑道。
赵涵白了林原和一眼,道:“我家没那么多讲究。我跟我那些堂兄弟们也不熟悉。在乡下,结婚要摆好几天的酒席呢。那才烦人呢!”想了想,又道:“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不太记得清。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喜欢跟着我大哥二哥,他们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大哥二哥的同学就管我叫‘小跟屁虫’。想想那时候的情景也挺有意思的。”
林原和也点点头道:“是啊,小孩子的时候最快乐,无忧无虑。”
突然,他看到赵涵的神色有点暗淡下来。“小孩子……”想到这个,他也沉默了下来。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可是能回避多久呢?名义家庭,名义夫妻,难道还要来个“名义孩子”?
两人都沉默着,到海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海潮击打着岸边的堤塘,好像击打在他们各自的心脏一样。良久,赵涵开口道:“我大哥的事……算了,不说我大哥了。说说他的厂子吧。他的厂子这么下去,很快会跨的。他们厂长怎么能这么干?你也不管管?好歹你是这里的父母官。”
林原和苦笑着回答道:“我能管什么?企业要发展,需要好的机制,也需要好的领头人。两样缺一不可。”
“那你就看着这个厂子滑向深渊?”赵涵问道。
“站在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对那几个下岗职工来说,他们厂就是大善人,大救星。对县里来说,50个名额,也解决了不少麻烦。对他们厂长来说,他不仅结了个善缘,还替领导解决了麻烦。对职工来说,多几个人少几个人,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不如卖个好。真正影响的是企业。可企业是国家的。”林原和道。
“那就毫无办法?”赵涵有点灰心道。
“政治讲究的是时机。可以造势,可以借势,可以避势;但不能逆势。我现在就是出手管了,也最多只能管一时。矛盾还是在,问题还没解决。他们厂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林原和道。
“哦,能不能跟我说说,我也想学习学习。”赵涵有点兴奋道。这段时间以来,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丈夫的了解太少了,尤其是工作中的想法。
“可以。但不要把我的思想流露出去。可以跟你大哥说,但也要你大哥保密。”对赵涵的嘴紧,林原和现在很放心了。
“他们厂是从前任厂长洪信手中发展起来的。洪信当了十年的厂长,把一个几个人的修理作坊,搞成了现在的明星企业。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洪信当时顶住了县里要他不断扩大的压力。不乱上规模,强调效益优先。他们厂子人员不多,规模不大,但是效益一直很好。利税每年都有七八百万,厂里的工资待遇和福利都很好。他的做法,以前没有问题。但是现在不行了。”
赵涵仔细听着林原和的评价,生怕露过了一句。
“他们的产品,是介于进口精密仪表和普通国产仪表之间,占领的是这部分的中档市场。这个市场以前规模不大,全国也就三家企业。但这几年的经济发展,这个市场在不停地扩大,已经比高精密的进口设备市场还要大了。所以国内的生产厂家也在不停地扩大规模,但你哥的厂子一直在原地踏步。现在国外的厂家也注意到了这块市场,他们也想分一块。国外生产的成本比较高,但是他们可以在国内建厂啊!洪信的思想一直非常保守,有点小富即安的守财奴倾向。但是搞企业,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别人的规模上来以后,到时候你只能挨打,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那现在的厂长呢?”赵涵插了一句。
“方为民有改变现状的想法。但他的方向有问题。他们厂要解决问题,必须走出去。把厂子搬到沪海或者舟城。至少研发、销售、市场这些部门要搬到大城市去。到了大城市,制约他们发展的人才因素就会解决,信息也会灵通。窝在霍海是没有前途的。至少十年内是这样的。”林原和道。
赵涵明白了。为什么林原和要求保密。身为县长,却建议县里的明星国营企业搬迁到外地去。这怎么看都有点疯狂!
“改成股份制的话会不会好点?”赵涵问道。
“管理层不改变思想,搞什么都没有用。股份制只能解决产权问题,不能解决实际经营问题。产权一解决,企业就会好。这只是一个笑话。照这样的逻辑,美国没有什么产权问题,美国就没有倒闭的企业了。可能吗?”林原和反问道。停顿了一会,继续道:
“经济学家说股份制改造,面对的是社会性的情况。通过股份制改造,建立清晰的产权。让企业能够自主地依据市场情况进行经营发展。但对于任何一个企业,产权只是一个基础,并不能保证经营成功。”
赵涵听着林原和的话,头不自觉地轻轻靠上了林原和的肩膀。按照两人的协议,双方独处时不能太亲密,应当保持一点距离。但现在是在海边,这是公开场合;周围也有一些人,算不上两人独处。赵涵思量着,头靠得更紧了。而林原和却丝毫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只是默默地沉思着,似乎还在剖析着企业的经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