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侉子走了,罗大麻子好多天没来牛屋了。
他有时去干闺女桃花家吃,有时是去那两个弟兄家吃。
今晌,罗大麻子叫桃花在街上的熏烧摊上捎了只猪耳朵,在那就便切好了,拌了酱油和大蒜梅子(蒜泥),提来找二黄喝酒。
二黄还是端来半碗当家菜——黄豆粒子。又从床底的箱子里掏出了瓶酒,还是上回罗大麻子的那箱酒。
给两个蓝边碗里倒上酒,二黄忍不住又想起老侉子:“侉老哥拿去的那两瓶不知和没和那什么马大黑子司令喝……”
“管他喝不喝呢,反正他此时是安全地住在军区部队那里了,人家那什么马司令那里,要什么酒没有?”罗大麻子喝了口酒,嚼着豆粒子道。“就是这豆粒子怕是吃不到了……”
二黄有点不放心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给军区部队的人接走的?会不会是假冒的呢?”
他大概是又想起那天晚上,周大吹子在社场上的一番“推理”。
“那天晚上第二批来的人中,那个头子说的话你忘了?”
“说什么话?”
罗大麻子就把右手的大姆指和小手指伸开,中间三指握紧比着电话状放到耳朵上,学着那个外地腔的中年人的语气道:“是……是……一定是军区的马大黑子……是……是……”
二黄这才有点放下心来,喝了口酒,又有些疑惑地道:“听老侉子的口气和那马大黑子也算老朋友了,知道他在外边有危险为什么不早点来接他呢?你看就差那么一步老侉子就落入后来这帮人手里了,就是逃犯了!”
罗大麻子没有告诉二黄,那晚那个下直升飞机跑过抱走大侉子的年轻军人就是自己的小舅佬爷,小翠的亲弟弟。他怕二黄酒后嘴巴不牢,说出去会惹来什么祸端。
那晚就在二黄腿一软退回屋里的那一瞬,罗大麻子明确地感觉到小舅佬爷锐利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扫过时,有一秒钟短暂的停留,他应该是认出了自己。他没有打招呼除了时间紧迫外也一定有不能打招呼的理由。因此,罗大麻子也就把这事按在心底,对谁也没有提起过,包括媳妇小翠。
二黄又道:“那马巴锅现在不看仓库了,又改了狗皮膏药挑子,比原先巴锅的生意强多了。他各落认得人多,生意比老侉子还好,昨天卖了二十多张呢。”二黄喝着酒又提起马巴锅来,“老侉子那几天一定知道自己要走了,把这狗皮膏药的配方也早就写好放在那些药一起了,还写了怎么熬。这马巴锅真是他妈的走了狗屎运!”
正说着,就听马巴锅哼着的小调远远地传了过来——
“太阳一出黄又黄呀哩么哩呀喂,
爹娘所生三个郎浪呀浪哩当。
大郎南京开当铺呀哩么哩呀喂,
二郎北京开油坊浪呀浪哩当。
只有三郎年纪小呀哩么哩呀喂,
拾起担子来锔缸呀浪呀浪哩当……”
“马巴锅今天的生意又孬不了,听他的小调唱得多顺溜。”二黄放下酒碗说道。
罗大麻子有滋有味地听着,手还在桌子上击着节拍:“生意要不好,他也不会这么早就回来的。”
“东街来到西街上呀哩么哩呀喂,
南街又到北街坊浪呀浪哩当。
东西大街皆走过呀哩么哩呀喂,
无有一人喊锔缸浪呀浪哩当……”
这马巴锅虽把巴锅挑子改成了狗皮膏药挑子,但只要一高兴嘴里还会哼起巴锅时唱惯了的小调。他虽不看队里的仓库了,但还赖着住在仓库头上的那间屋里不走,他儿子是大队书记,生产队长也没得法子撵他。就只好多配把钥匙,让他和新来的看仓库老头一起住着。
这两天天暖,牛屋的吊搭子睡觉的时候才朝门上挂。二黄和罗大麻子就看着马巴锅一路哼着小调,挑着挑子到了门口。
只见他的挑子是一头小炉子一头小木柜子,扁担头上挂着的是老侉子留下的小马扎子。
马巴锅在在门口放下桃子,罗大麻子又看到那小木柜子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两行大字:“南京首长,祖传膏药”。
罗大麻子就笑道:“m这亲家真是生意头脑瓜子,灵!就凭这‘南京首长,祖传秘方’四个字,想苦不到钱都难!”
二黄起来绕着这和剃头挑子一般的改造过的巴锅挑子一周,啧啧嘴:“你这马巴锅就是吃柳条拉筐子——肚里会编呀!”
“我那来这头脑子汉?”马巴锅说:“那天看鸭子放学手里拿着墨汁、毛笔,就喊他站住,给我写个‘膏药’两字留贴这小木柜子上,挑到那里也好显眼些。谁知这小子大笔一挥,就写成了这八个字了,呵呵。”
罗大麻子说:“嗯,这鸭子倒懂得人的心理,是个人材。”
二黄也道:“我说你马巴锅那来这心眼子呢,原来是鸭子写的。这孩子晓到好歹呢,平时放学在家帮他妈做事不说,放了假还在生产队里苦工分子。m哭树庄上的一帮小大哥中,我看就他将来会有出息。”
马巴锅自己去锅上拿来个碗,模过酒瓶自己倒上:“这两天生意好,连说走街上熏烧摊买两猪蹄爪子来啃啃也忘了,明晚一定走那买。亲家你明晚来噢,这老侉子不在你要再不来,就太冷清了。”
罗大麻子说:“再过几天我也得回去上班了,你老哥俩以后喝酒悠着点,岁数也不小了,喝高了跌那碰那不是玩的……”
二黄坐了下来,听到这话灯眼神就有些暗淡:“唉,快往六十数的人,没病没痛的一跌跌那死了那是福气……”
罗大麻子拿来起碗在他的碗上碰了下道:“你也就比我大两三岁吧,别在这瞎说。过几天说不定上边还真给你来个官复原职,还不看你老神气六谷的?”
马巴锅夹块猪耳朵放嘴里,也道:“是呀,那老侉子认识什么马司令,自己本身也是什么首长,办你这点事还不是煨罐模螺螺——走得了瞎爹手?只是现在才回去还腾不出手来……”
“唉,但愿吧。只要能象正常人那样挺直腰来做人,也就知足了。我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比地主、富农还要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二黄叹道。
“说真的,你回来时也就才三十来岁,怎么就不能和鸭子他妈凑到一起过呢?”罗大麻子有些不解地问。
二黄喝口酒道:“这呱嚓起来就长了,本来回来时间不长,巧香也知道周大嘴在朝鲜牺牲了,我隔三差五地有事没事地去她家,她也开始给我好脸色了。那时你已在公社当秘书了吧?m庄周大吹子做书记。有一晚他就来牛屋找我,先问我说打我回到庄上,大队跟生产队对我怎么样,我说不错呀。这当牛头拿工分又解决了住的问题,连烧锅草都省了。”
“你没说连下酒菜也省了?”马巴锅喝着酒插嘴道。
“乖乖,周大吹子说话时寒着脸,架子端得足足的,我那敢说这话呀!”二黄喝了口酒,学着当年的大队书记周大吹子的口气道:“你说,既然对你二黄不错,你就要老老实实的。沂河北那边有个和你一样的,也是在朝鲜当了俘虏回来的,上回就给绑地主富农一块游街了,腿都给他们大队的几个残废军打断了。怎弄呀?人家是光荣的残废军人!象我叔伯兄弟周大嘴,死了也是个烈士!你呢?所以说,m庄上对得起你了,你也不要给m庄上抹黑!”
二黄接过马巴锅递过来的长烟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说:“我就给骇的寒毛也炸了起来,我说周书记,我那敢给m庄上抹黑呀?要就是平时会喝两口,喝多了嘴会瞎说?周大嘴绷着他妈个棺材脸,说你背地瞎说说没事,在这庄上你又不象我,没有人听了会当真。但你要是一喝多了就往你不该去的地方跑,就会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了……”
听到这里,罗大麻子忍不住骂道:“这周大吹子就是会他妈的上纲上线,有一次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他说城中心十字路口的那盏红绿灯是反动的。说红色是革命的颜色,应该红灯行,绿灯停才对。”
“要不怎叫周大吹子的呢?名字没有起错的。”马巴锅道。
“我一听就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巧香告诉过我,这个周大吹子夜里去弄过她几回门,都被她连卷带骂加铁叉给骇跑了。不过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呀,巧香家刚刚批下来烈属,自己这个俘虏兵怎么配得上一个革命烈士留下的女人呢?说出去不是给m庄上抹黑又是什么?本公社的那帮残废军真要来打断我条把狗腿,我还真没落喊冤去。再说,要是让巧香为我背了黑锅,那我就真的是罪该万死了!从那以后,我就不去找鸭子他妈了,慢慢地见了面她也很少跟我打招呼了。但看得出来,她的眼神里对我还是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唉,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罗大麻子道:“少年夫妻老来伴,走之前我去她家跟你俩说合说合。她最近老去找我,说梦见周大嘴没有死,让我回去后一定帮她打听打听。大概是一个人晚上太孤独了,就胡思乱想的了……”
马巴锅也说:“就是,满床儿女不如半床夫妻。何况你还没儿没女的,就更应该和周寡妇搬到一起过,就当娶个小妈吧也是好的……”
罗大麻子听他这话就想起他老说桃花是烂红眼的小妈,以前没找着机会说他,此时就有些不悦地道:“什么样的媳妇到你亲家的嘴里就都成了小妈,你以后人前人后地说话也注意点,你儿子孬好也是这个哭树庄的大队书记呢。”
马巴锅见罗大麻子不高兴,赶紧陪上笑脸:“干亲家,我这嘴东到西的说惯了,没遮拦,说媳妇是小妈也是……是敬重的意思,亲家不爱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马巴锅当然不敢得罪罗大麻子,要不是人家一下子和老侉子对上了脾气,他平时想勾着嘴去找这个远房表弟兼干亲家说句话都怕人家不爱听呢,更不要说蹲到一起喝酒聊天了。自己的那烂红眼儿子要是凭他老子的本事顶多是继承他的巴锅挑子,到现在说不定还打着光棍呢……
罗大麻子见他服软,脸也就平和了。因为他知道这马巴锅也就会背着桃花发些牢骚,当着面他是不敢给桃花什么小鞋穿的。
二黄还在想着鸭子他妈的事,对罗大麻子说:“随你老弟吧,还不知道巧香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罗大麻子说:“她是怎么想的,这次老弟是一定要去捅了这层窗户纸,帮你打探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