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故作轻松地说道:“看样这位华侨爷明天也不会走了。”
马遥奇道:“不可能吧?那华侨婶今天都有点等不及了!明天吃了早饭还不趁早凉有多远就滚多远?”
鸭子道:“人家少小离家老大回,在外几十年今天回来了,虽已物是人非,但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至少得去m爹坟上烧张纸吧?没脸见m妈也就罢了,那吹书记几个叔伯兄弟姐妹的本家都要见见吧?”
马遥听了就道:“你说的错是不错,但就怕他不敢也不好意思再去m哭树庄了。今天的事还不让他丢人丢到尽了呀?”
鸭子道:“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人总要面对现实的,这事怪就怪在事先没有勾通一下。他当年是怎么死而复生,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到了美国的?相信一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要是讲出来,是会让大家原谅的。他就这样来了,不仅出现的太突然,而且又有点太高调了!不经过县里直接就从市里就过来了,这让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罗二爷心里首先就有点不舒服。再一个就是带着老婆女儿就这么前呼后拥的来了,也不事先和我们一家通个信息,让m妈新仇旧恨同时暴发……”
马遥道:“确实是这样,不过,他是怎样由‘烈士’成了华侨的,就且听今晚分解了……
华侨周大嘴一家子在县一招吃了中饭后,他睡了会午觉。两点多钟的时候,人民医院来了个医生给他量了血压,听了听心脏,说是不宜长途奔波,今晚继续在这里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公安局的罗局长盛情相留,县委刘书记也执意不让走,这让周大嘴在妻女面前多少也挽回了点面子。
当然,要就真这样第二天就踏上归途,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周大嘴早早的就死了妈,私塾教书先生的爷常常把他放在罗家一大堆孩子中间,托罗大麻子的父母照看。罗大麻子在兄妹几个当中和周大嘴最是投缘。周老先生自然也不会亏待罗家,过年过节的常常送几碗米面过来,平时,来接周大嘴,也会带点孩子们爱吃的粘牙糖、花生、瓜子之类的。
打从被二黄踹了一脚后,罗大麻子和周大嘴简直是形影不离了。晚上还要跟去周大嘴家和他通腿。没事时,周大嘴他爷就教他俩一起认字。周大嘴大他两岁,识得字自然比他多。俩人有时玩腻了,周大嘴也就充作他的老师,把自己会的拿来教他。
周老先生还拉得一手好二胡,有时来了兴致也教他俩人拉上几把。天长日久,罗大麻子和周大嘴也就都得了真传,拉得象模象样了。
说实在的,罗大麻子能走到今天,那机缘巧合的第一步就是因为他会拉二胡进得公社的宣传队。当然,这些细节周大嘴不懂。
和在这县城里呼风唤雨的罗大麻子有了这层关系,周大嘴住在这一招里便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罗大麻子说,回来一趟不易,等天把鸭子妈一口气平妥下来,再回哭树庄看看,那里毕竟是你大嘴老哥长大的地方。此时虽父母不在了,至少还有近房头的周大吹子一家还在,还有左邻右舍的乡亲。还有最最重要的一条,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至少得也得带着一家子去给过世的大爷大妈上坟烧张纸吧……”
周大嘴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他也想看看父老乡亲,也想去周大嘴家坐坐嚓会呱,也想去自己没能养老送终的父母坟上烧张纸,也想好好看看自己当年的妻子张巧香,亲口问问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他原计划是一家三口轻车简从,提前两天先到公社的招待所住下。再私下请人找来本家的弟兄先聚一聚,畅叙生死离别之情。然后,再让本家兄弟去请来二黄,俩人虽是情敌,但也是战友,自己“烈士”了这么多年,今天得惊吓他一下子!当然,相逢一醉之际得让他说说和张巧香之间的事,还有他们俩的儿子,不知现在结婚了没有……
待二黄回去跟巧香一说,她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是怎来之去的,肯定会原谅自己。何况她也是早早地就和二黄洞房花烛了,生了这么个英俊潇洒的儿子。女儿在炎黄大桥的开工典礼那天,遵自己所嘱去哭树庄里一路走一路拍照,正巧在他们家休息时就顺手给他们来了张全家福。当然,不写名字,他也会认出二黄和张巧香的。
过了张巧香这一关,他周大嘴第二天就能冠冕堂皇地带着老婆女儿“起死回生”地回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一别三十年的哭树庄了。
但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因事在省城耽误了两天,在通车典礼的前一天晚上只赶到了市里。
于是,就出现了今天上午大桥头的那一幕!
他周大嘴死里逃生,在异国他乡发了财,本想这次为家乡父老造了桥,会求得乡亲们对自己从“烈士”变成了活人的宽容和谅解,没想到却因为来的匆忙没有提前和自己的前妻勾通,弄得灰头土脸,丢人败兴!和衣锦荣归是半点沾不上边了。
还好自己儿时的玩伴罗大麻子,现在的公安局长,不忘旧情,和县委刘书记来一招非得留他们一家子在县里玩两天。他们的热情,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罗大麻子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他自己正出于脸面不好提出,此时巴不得有人出面替他这样安排呢。
在一招大院的三号楼后边,是原来大地主陈万山家的后花园。过了小桥,流水挨着一座石头堆砌的假山旁流过。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绕过假山,那棵歪脖子松树和一丛翠竹几株老梅掩映下的是两间古色古香的小屋,门楣上有三个白底黑字——三有书屋。不知当年的陈老爷子是想用这三个字来附庸风雅呢还是指望自己德、智、体全面发展?
这“三有书屋”在马遥上任前,是招待所所里领导们打牌喝茶吹老牛的地方。马遥来了看这个地方安静,就找人重新装修了一遍,变成了马书记、罗局长等几个重量级人物宴请朋友的地方。
招待周大嘴一家,也在“三友书屋”。
主人这头来了县委刘书记,组织部赵副部长,罗大麻子则带着清新可人的小何股长。据说是因为公安工作的特殊性,在罗局长认为需要的时候,小何股长就得不离左右,她提着的小包里就放着局长的通讯工具,防止随时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罗大麻子就对周大嘴道:“老哥嘎,当年你是怎么从朝鲜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又是怎么在美国混得发了大财的,好好讲给我们听听!”
旁边的小何立即鼓掌:“周叔叔快讲快讲……”
那个画着眉毛涂着红唇的周大嘴的女儿,此时正看着对面穿着蓝呢子上衣,白衬衫的领子翻在外边的清水出芙蓉般的小何股长。她大约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脸上好象一点功夫也没用的女孩子,怎么就能这样地让人惊艳?
周大嘴的白白胖胖的老婆因为中午可能没吃得下去,此时肚子饿了,这几个男人说话她又听不大懂,索性放架,专心致志地品尝起桌子上的菜。
听了罗大麻子的话,刘书记也大声咐和:“周先生`的传奇经历一定十分精彩,洗耳恭听!”
抽着烟的赵部长没说话,但也支起了耳朵准备着。
这时,马遥走了进来。
罗大麻子问:“今晚事情忙吗,现在才来?”
马遥拉张椅子过来坐下道:“不怎么忙,是倩倩、小凤还有鸭子在一号楼玩呢。”
罗大麻子听到说鸭子也在一招,就转过头来低声地和刘书记说:“周向前那小子也在,是不是应该让他来见见这个没见过面的爷呀?”
刘书记有些犹豫道:“你看就这样让他们见面……好吗?”
罗大麻子道:“这周向前跟他姓了周,从小就享受了烈属子女的照顾,他们是名正言顺的父子啊。”
刘书记道:“话是这话……不过好在他们一家子也不认识周向前,就叫他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先来听听自己的革命家史也行!”
罗大麻子就站起来把马遥叫了出去。
待他返回来和赵部长又喝了几杯后,鸭子就跟着马遥进来了。
罗大麻子还没来得急介绍,那周大嘴的女儿就冲着鸭子笑着打招呼:“嗨——”
她这一声把罗大麻子和刘书记都吓了一跳!怎么他们认识?
鸭子礼貌地朝她点下头。
原来是这个周大嘴的女儿上次来时就和鸭子接触过,还为他们照了张全家福。这次来之前特意多洗了几张带在身上本想等吃中饭时交给他的,给上午鸭子吗那样一闹,就忘了这事。
当然,她没有认出上午那个披头散发和老爸拼命的还有边上那一身黄呢子干部模样的老头也是照片中的人。
罗大麻子看鸭子和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就知道他俩也就是见过两次面互相间比别的人熟悉一点而已。
鸭子又端起杯来先敬刘书记后敬罗二爷、赵部长,最后敬到这个心里说不出该怎么称呼的华侨爷。
罗大麻子就在边上向周大嘴介绍道:“这个就是m哭树庄年轻有为的大队书记——周向前!”
周大嘴赶紧端起杯来道:“幸会幸会……”
他刚想顺口问问他是庄上那家的儿子,老的叫什么名字?又听罗大麻子在一边催道:“你就快喝不呢!没看到大家都支着耳朵在等着你的‘闲言少叙,书接上回吗’?”
于是,周大嘴喝干了杯中酒,就讲起了他的往事——
在冲出战壕中枪倒下后,头又磕到了石头上,周大嘴一下子就进入了昏迷状态。夜里一场暴雨把他浇得醒了过来,子弹偏了点并没有射中内脏。由于失血和寒冷,他一次次地想就此睡过去……他用尽最后的一点点力气想翻子,避免天上直泻的雨水。身子只微微一动,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就是这痛,让他清醒着,坚持着,想着家乡想着祖国想着老婆……
天亮了,雨停了。来打扫战场的美国鬼子和南韩士兵发现了还有呼吸的他,把他送到了战地医院。简单地包扎输液后,周大嘴就被送往后方医院去了。
在后方医院,周大嘴胸部的子弹取出来了。
但因伤在特殊地方,受损部位将来的功能恢复尚是个未知数。当时负责他的治疗的一个美国博士医生正好服役期满,就向上级提出申请把周大嘴一起带回美国,作为自己正在研制的新药的实验对象。
那个美国博士也是个正直的人,在去美国前就把个中情况通过翻译告诉了他,征求他本人的意见。
周大嘴对自己的情况也是心知肚明,作为被俘人员,他感到自己没脸回去。而且直觉告诉他,回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虽然那里有自己的父母妻子,是生自己养自己的地方,但此时恐怕已容不下自己这样的人了。
何况,自己那两个蛋蛋受了受创,已不是正常的男人,这回去了还怎么向日夜盼着和他团聚的巧香交得了差?
如果跟这个美国医生去他们的国家,成了正式的美国公民,不再有人追究自己的过往不说,自己这男人的功能还有望恢复,还有望拥有平常人的幸福生活……
私塾先生的儿子,识文断字的周大嘴,他当然掂得出轻重,分得清利害。
于是,他就心甘情愿地跟那个博士医生到了美国,加入了美国国籍。
一开始,周大嘴就住在这个美国医生的家里。每天这个医生都会给他做检查,作记录。半年后,他的枪伤是早就好了,连那男人的功能也有了点起色。那个医生就在一个中国人开的商店里给周大嘴找了份搬货打杂的工作,但仍是住在他家里面。
那个美国医生很有良心,对周大嘴说,等他恢复了男人的雄风之时,也就是说等这款修复男人睾丸功能的新药试验成功之际,他就申请专利,并把专利转让费的三分之一分给他,作为对他的奖励。
周大嘴想,到时候连感谢他还来不及呢,这个奖励不奖励的和自己恢复了男儿身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又是一年过去了,某一晚,在和医生看电视的周大嘴,当看到电视上两个光了身子的男女在亲热时,突然感觉就有了反应……
后来,又过了一年,那个医生就申请了专利。
再后来,那个医生并没有转让这个配方,而是筹资成立了制药厂,给了周大嘴十分之一的原始股。
再后来制药厂财源滚滚,周大嘴身家百万,娶了台湾来的媳妇,生了宝贝女儿。
有了钱有了家庭的周大嘴,从新闻媒介上知道了国内的十年动乱,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以后又得知国内已“拨乱反正”,正走向改革开放,就动了回国省亲的念头。
先是通过慈善机构,捐了一笔款项给老家哭树庄造桥。后又通过华侨总会和中国驻美的大使馆取得了联系,看看对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否获得回国签证。几天后收到大使馆的答复:一切向前看,祖国欢迎你!
于是,就有了女儿的先期回来探路,周大嘴今天带了一家子回哭树庄之行。
听完了周大嘴的这传奇般的遭遇,罗大麻子既可怜他又嫉妒他。可怜他在朝鲜战场上受了那么多的罪,又嫉妒他机缘巧合,成了百万富翁!
小何股长更是听得小嘴半天也合不笼,痴痴呆呆地望着周大嘴入了神。
鸭子也听得心潮起伏,原来这个华侨爷从战场上逃过了生死之劫后,还有一身只有在小说书上才能看到的传奇经历……他的无奈和苦衷,自己的妈妈今天知道后会原谅他吗?
刘书记感慨地道:“周先生你和你们哭树庄的战友黄老一样,还是人民的功臣!来,我代表全县干部群众,敬你们全家一杯!”
一杯喝完,罗大麻子说是现在家里的风俗敬酒不能只喝一杯,最少得成双成对的,多的就是四四如意,或是六六大顺。或是八八大发……
周大嘴赶紧端起杯子,认了成双成对,又和刘书记喝了一杯。周大嘴的女人和闺女的杯子里倒的是饮料,大家也就不跟她俩较真了。
罗大麻子又站起来单个敬周大嘴一家的酒,接下来赵部长也是两杯。
小何股这时主动地拿过罗大麻子面前斟满酒的杯子,因为她面前的杯子里和女客人的杯子里是一样的饮料。她站起来举起杯子说:“今天沾我们局长还有刘书记、赵部长的光,很荣幸地见到了周先生的一家人。刚才听了您的故事真感觉人生如梦,所幸,醒来时是柳暗花明……来,我敬你们,干!”
周大嘴又和小何股长干了两杯。
那两个女人自然又是端起饮料喝了两次。
刘书记指着小何对赵部长道:“不得了,你看这小何在罗局长身边出息的,这口才到下边干个公社书记也卓卓有余啊!”
没等赵部长说话,小何就不好意思地道:“那里汉,就这个小股长干着我还感觉没有干好呢。”说完就拿眼角瞄了瞄罗大麻子。
罗大麻子有些目光暧昧地看了看小何,道:“要说干个公社书记,她还真够这个料。不过她还小,放到下边公社去我还不放心呢……”
赵部长赶紧表态:“你老罗说的当然有道理,就让她先在你身边多学习几年吧,等老转一点再下去。”
小何股长又站了起来,用罗大麻子的杯子斟满了酒,端着对酒杯对刘书记和赵部长乖巧地道:“小何的前程事小,让二位领导今晚喝的开心才是大事!小女子舍命陪君子,我这里先干为敬了!”说完,就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此时的小何脸颊飞红,艳惹桃花,坐下时有些杨柳轻摆,几次歪到罗大麻子的身上。
刘书记和赵部长也就没再多说,痛快地喝了两杯。
那周大嘴的老婆和闺女也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吃菜喝饮料之余,就只能望望这个看看那个,时而母女两人轻声地说几句话别人也听不懂的话。
那周大嘴的女儿更是不时地看小何股长两眼,神情复杂,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此时的罗大麻子,又把二黄从朝鲜回来的经历说给周大嘴听了,又讲了他发妻张巧香的事。当知道张巧香为他守寡守了三十年,半年前才由罗大麻子从中说合搬到了一起过,那儿子是在他跟随部队走了后抱的“压子”,为的是保他从部队回来后再生的孩子的平安……听得周大嘴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周大嘴泣不成声地对罗大麻子道:“谢谢你老弟……告诉我这些,巧香今天上午那样对我……我现在能理解了……”
周大嘴那白白胖胖的老婆见老公哭了,就掏出手绢为他擦泪,另一只手抚模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
女儿的目光也充满了关切。
小何股长也听得眼泛泪光,轻咬朱唇。
这时鸭子心里对这个华侨已不再别扭,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又不是谁存心要对不起谁。他也就大大方方地重新端起杯来道:“我也敬你们一家子两杯,欢迎你们以后能常回哭树庄看看!”
这时罗大麻子咳了声,出人意料指着鸭子对周大嘴说:“这就是你原配老婆张巧香当年抱的养子——周向前,小名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