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冯程焯,就是冯程程的嫡亲大哥,冯家长孙。
他是被冯拯昨夜临时征调的民夫,本来不参与今日请客,可冯拯想来想去,能完成这个任务只有靠他,就把他连夜喊到跟前,布置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明天梁丰要来家里做客,想办法让他和程程作中远距离的接触,即:既不能让程程和他说上话,又要让他对程程产生好感。至于法子自己去想,完不成任务扣半年零花钱并禁足三个月。
冯程焯看在每个月两贯钱的份上,硬着头皮唯唯诺诺答应了爷爷冯拯的无耻要求,转身出门望着冬夜里的满天繁星,忍不住仰天长啸道:“这他妈不是黄狗吃屎、白狗遭殃么?!”
小冯一夜不睡,梁丰的名头他是知道的,但仅限于公共渠道和花边新闻,没法做到知彼。只好回头研究妹妹程程,知己也算赢一半嘛。
这个妹妹有什么好呢?冯程焯头痛地想,其实好处挺多,比如漂亮、聪明、健康、活泼、可爱等等,有很多。但是相对应的毛病似乎也不少:娇气、蛮横、莽撞,有时候还有点二。
举个简单的例子:有一回冯大小姐出游,在繁华地段遇到一群叫花子,职业乞讨,成行成市的那种。冯大小姐没有社会经验,喊一声给钱,身边的丫头们当然只好逐一发放救济。考虑到是相爷家的孙女,拿少了面子过不去,就没造预算,发着发着带的钱就不够了。
按理说发完了就算了呗,又不是该人家的。可冯大小姐透过轿子看见外面还有一个乞丐伸出脏兮兮的手不死心,觉得挺可怜的,就顺手把自己头上一根金钗拔了下来,叫丫鬟递给他。丫鬟虽然替她舍不得,但是不敢违抗,那叫花子眼看一注横财就要到手,大喜过望急忙伸手来接。孰料冯大小姐忽然说声等等。丫鬟还以为她想清楚了,赶忙回转身子,那知道冯大小姐说,叫花子拿金钗怕不好换钱使,不如好事做到底,帮他去换了钱来给他。
小姐下了命令,下人们就执行呗。那时候又没有金银交易市场,只好叫一个小厮跑到附近的质库拿金钗押了十贯钱来。这可是笔大数目!冯小姐还是吩咐全给叫花子。
那晓得这叫花子不高兴了,居然接了钱还埋怨:恩人啊,你做好人也该做到底些,直接拿那金钗给我,我可以换二十贯哩,如今才折了一半,忒亏!
你说你一个叫花子得了便宜卖乖,这不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型吗?天知道冯大小姐更绝,一听人家说的有理,反倒愧疚起来,还真对不住你哈,等等别忙。
叫花子一听,都快要破口大骂了,逗我玩儿呐?
原来冯程程又让人把钱拿回质库去换回金钗,下人去了,好说歹说,许了第二天补手续费,才又把金钗换了回来重新交到叫花子手里。
叫花子眼看金钗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一颗心被搞得晃晃悠悠的几乎崩溃。据说当天晚上就心脏受不了嗝屁了。
冯大小姐当然不知道后来的事,只觉得自己做了件不亏本的好事,得意之极。
这是不是有点二?
其实应该不算,顶多就是单纯的善良或者善良的单纯,但随便怎么粉饰,冯大小姐某些时候会有些缺心眼,是冯家上上下下公认的事实。
冯程焯其实是挺爱自己这个宝贝妹妹的,而且他也很仰慕梁丰的名气,觉得自己的妹妹也只有这种人才配得上。所以虽然是被爷爷逼的,但还是想尽心尽力完成任务,最起码,别让梁丰看到妹子二的一面。
在堂上两人招呼打过后,冯程焯马上就对梁丰产生了好感,理由很简单,相貌好,气质好,名声大,有礼貌。同样,梁丰也对冯程焯观感不恶,相貌好,修养好,有礼貌。
男人和女人不同处在于,对于长相好的同性,女性多半排斥,而男性多半亲近。于是冯程焯马上和梁丰一见如故起来,小声聊个不停。冯拯看着他们,微笑着道:“焯儿可带玉田四处游一游,少年人跟我们老头子在一起,怕是要闷坏了。”小冯立马应承,邀请梁丰别处说话。梁丰只好向两位相公行礼,跟着小冯出下了堂。
冯程焯领着他一路谈谈说说,两个人不一会儿来到了冯家真正的内宅,虽然还是隆冬,但完全看得出来,和前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亭台楼阁一样不缺,假山叠石,回廊小径,布置得别具匠心,已经隐隐有后世苏州园林的模样。若是换个季节,当可以看得见这个园林的奢华美丽,绝对不输于东京城任何一个巨富之家的布局。
梁丰微微一笑,心说果然如此。旁边冯程焯偷偷观察他,以往对冯家不太了解之人,初次走进他家后院时,都会大吃一惊,因为与前面的简朴低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他看见梁丰面不改色,好像一点也不奇怪的样子,反倒自己心里一惊,觉得这小子还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心里更是又对梁丰高看了三分。
不一会儿小冯引着小梁来到一间临水的敞轩,敞轩里早已燃起火炉,温暖如春,两人进去坐了,客人端了茶水和果子进来。梁丰打量这间房子,心里暗暗称赞,室内清雅中淡淡地透出一股富贵气息,用古龙的话来形容就是“每一样东西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让人觉得既不多任何东西,也不能少了任何东西。”
墙上一副少女对弈图吸引了梁丰的目光,图中两个少女对坐下棋,一个神色认真望着棋盘,手中粘起一子举棋不定。另一个显然略占上风,神态轻松,略有笑意。画中人虽然只是沿用了传统笔法,不足为奇。但面目、神色、动作都描摹得灵动活泼,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尤其那局棋画得格外认真,黑子白字杂错其间,细看之下有局、有势、有气、有劫,完全是一盘真正的高手棋局,已到中盘,落子繁复,正是最紧张的时候。
梁丰忍不住夸了一声“好画”。此时他已经算是东京城里知名的大画家了,能说出这么两个字,足见这幅画的水平。冯程焯听了暗暗高兴,又见他上前仔细去看画的落款,只有年月日下面一个清秀的程字和一方小小印章,梁丰心想自己记忆里没这幅画,估计是哪个不出名的画家所作。又想既然是个程字,说不定是他家里的女眷手笔,簪缨之家,书香门第,名不虚传!
果然,冯程焯开口道:“梁兄夸奖此画,敢问好在哪里?可知是何人所做否?”梁丰笑道:“我观此画,用笔娴熟流畅,设色稳中求新,布局大有丘壑,笔致淡雅秀气,不似男子所为,倒像是个年轻女子的手笔。至于是谁的大作,倒要请教!”
冯程焯大声赞道:“梁兄好眼力!”说完又有些得意道:“好叫梁兄得知,此画正是舍妹所作,画此图是她方才一十四岁。”梁丰听了非常惊讶,这么小年纪画画能达到这个水平,着实吓人,比起自家小嫦来犹有过之。于是又夸奖了一番。
两人又才坐下,闲聊几句,冯程焯忽然笑道:“小弟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不知梁兄能应否?”梁丰笑问他什么事。他道:“听闻满城瓦肆争传梁兄所写《西游记》一书,小弟也曾看过,果然是一部奇书,令人爱不释手。又说现在东京城里轰动一时的说书大家钱孝仪居然就是梁兄的门下弟子,不知是否真的?”
梁丰谦虚地笑笑说是。
“那可不可以请梁兄私下说上一段,让我饱一饱耳福哇?”冯程焯道。梁丰急忙解释,自己其实不会说书,只是写了教给钱孝仪而已。冯程焯哪里肯依,央求他无论如何说一段。梁丰本来对冯程焯极有好感,眼看四下无人,说一两句倒也无伤大雅,只好答应。于是稍微酝酿了一下情绪,正要开口,小冯道,且慢,我家这个画画的小妹,也想听听梁兄说的故事,待我请她出来。
梁丰急忙说道这时相爷府上,自己是个外人,如何方便与贵府女眷见面,不敢不敢。冯程焯笑说无妨,他自有安排。说完轻轻拍手,几个下人进来,走到屋子对角处,哗哗地放下一卷竹帘,将敞轩一隔为二,一时外面脚步轻缓,从另一个门里走来三四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小姐。梁丰隔着帘子,只见其形,却看不清楚模样,只好起来老老实实作了一个揖。那边也老老实实福了一礼。
当然,这就是冯大小姐冯程程来了。充满了激动!
这时冯程焯才请梁丰开始表演,梁丰本来心想是两人单独玩耍,说说倒也无妨,这下子忽然来了几个女人旁听,不免有些尴尬。不过好在他脸皮够厚,尴尬稍纵即逝,心里盘算,在女子面前说孙悟空,有些煞风景,不如说些别的。心中想想,忽然想到一段故事。
“冯兄既然青眼,小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今天不说孙悟空取经吧,我说说孙悟空的另外一个小故事,名字唤作《月光宝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