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奎接过他的铁锹,递与旁人,又道:“你来得正好,老夫巡察河道,咱们一起去看看,你也出出主意。([138看书网])”
“大人,学生可只会卖点傻力气,不懂河工,我还是别去误你们的事了吧。”
“谦虚啥?走走走,一起去看看嘛。”
也不由分说,紧紧攥着梁丰的手,跳上一艘早就准备好的重船,后面人纷纷跟上,冒雨往南而去。
沿途蔡河一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人家,有的筑墙,有的排水,有的清淤,有的搬动家什,看来都是些历来受过涝灾的人们。梁丰发现一个现象,蔡河不比汴河,汴河两岸是大道,行人车马的,所以内城河道畅通,基本没有涨水的问题。而蔡河则反之,沿河两岸尽是居住人家,开设小码头,举目望去,早见一片片乌瓦白墙,曲曲折折纷纷把蔡河圈出许多去,那河道便显得弯弯扰扰,犬牙交错。
梁丰想起一事,开口问薛奎道:“大人,学生记得这河原先叫惠民河的,怎地人人都叫蔡河?”
薛奎淡淡道:“原先这条河道是引闵水和蔡水注入,太祖皇帝下诏修建,昔年确也惠及两岸百姓人家,可是如今你看,沿途尽是这些豪门大宅圈占河道,早就壅塞以极,哪里还能惠民?故而百姓又复称蔡河罢了。”语虽平静,却听得出老头心中的怒火。
梁丰仔细观察,渐渐地也愤怒起来。奋起防灾的全都是平民百姓人家,那些高门大户,圈占的河道,围墙既高,墙体又厚实,比之百姓人家的窗户要高上一截。所以没有一家豪富出来防灾救灾的。更可恶的是,有些人家还在自家外墙上重重画上痕迹。表明历年被水淹没的标尺。那些标尺显示,水最大的一年,也顶多高到离豪宅外墙头两尺距离。
区区两尺。不知开封曾有多少百姓家受到灭顶之灾!
行到一个转角处,两栋房子进入众人视线,触目惊心。原来和两岸有双楼对峙。本来十丈宽的河面,竟被两家的围墙生生挤占得只剩了五六丈宽。如果过两天水一涨,水流到此势必就会陡然升高,既会加剧上游的蓄水,而洪水从此泄出,冲击力提高,又对下游造成更大的伤害。
小船到此停住,薛奎下船上岸站在路口凝视两楼。左边楼中还隐隐传来丝竹之声。薛奎回头向其中一人问道:“不是说已经告知这两家,望体恤百姓苦楚,带头拆了自家围墙让出河道么?怎地还纹丝不动?”
那人正是现任开封府推官。因户曹周震被拿下,暂时监管户曹的赵彬。开封府共有判官、推官各两人,今日齐聚。只是梁丰授官不久,又在度假结婚,所以并不认得。
赵彬这时苦笑道:“不瞒大人。下官已经连去过两家府上三趟了,门都没能进去。柴驸马家说要九王爷让了他家就让,九王爷家也是这口话。下官职小位卑,拿这些勋贵却是无法。”
搞了半天,原来这蔡河对岸的两家,便是当今天子赵祯的姑姑。扬国大长公主赵清慈和赵祯九叔赵元亿的别墅。吹弹奏乐的声音就是从赵清慈家里传出来的。
薛奎气得说不出话来,几步走到门口,对着应门的门子喝道:“你家驸马可在此处?去通禀,说开封府薛奎来拜!”
那门子平日里鼻孔甚高,但一听是开封府的薛奎,也不敢托大,急忙唱个喏转身跑进去禀报。一会儿又跑了出来,身子淋湿了半边,陪笑道:“启禀府尹老爷,是我家公主在内,传了话来,说不方便相见,改日驸马登门请教。”
“不必了,驸马门高,开封小吏须进去不得,老夫只是亲自来知会一声,开封府已下令,蔡河沿岸圈占河道人家悉数拆除,明日一早,便先拆你家和对岸崇王家。”说完拂袖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行了数步,又扭头对赵彬道:“你去,照老夫原话说给崇王家听。”赵彬只好点头答应。
这时其他几个纷纷上来委婉劝道:“大人三思,此两家不比别姓,依下官等之见,还是上奏朝廷,待官家、太后定夺为上。”
“你们怕事,老夫也不怪罪,只是开封府已有明责,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这区区小事,难道我还做不了主么?没得让天家笑话。明日老夫亲来坐镇,你们有怕事的,可以不来!”说完上船,继续查看防灾工作,一路上不再说话。大家只好闷闷地跟着他淋了一天大雨,各自回家。
梁丰好生郁闷,自己只想出来做做义工的,谁知被这老儿蒿住,看来明天是非去不可了。
当天夜里,崇王赵老九听了汇报,当场就跳将起来:“贼厮鸟,区区一个权知开封府,就敢拆我堂堂皇叔家的房子,还反了天了。也不看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小的们,明日枪棒伺候,若有谁胆敢损了那房子一砖一瓦,你们一枪一个,给我攒些透明窟窿出来,本王与你们做主!”
赵清慈家却在窃窃私语。这位公主的老公柴宗庆,却是皇城贵族圈里出了名的糯米公鸡,说他不光爱财如命,一毛不拔,并且掉在地上也要沾些灰起来,方才不算吃亏。糯米公鸡由此得名。
“驸马,要不,咱家且让让吧,京城真的发了水灾,还不是我娘家受损?横竖咱们也不缺那个院子,拆了何妨?”赵清慈生性柔顺,以妇道侍驸马,并不摆公主架子。
“不成,好容易圈了院子,不费钱么?公主你且放心,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住。你是公主,对面那家可是王爷,他薛奎要是敢拆九哥家,说不得咱们也只好忍了。可他要是敢先拆我家,我也不须和他客气。哼!”
第二天一早,梁丰赶紧地起来,听着窗外哗哗不停的雨声,心里长叹。穿好衣服胡乱洗漱吃点东西,便急急地喊上李达跟着去开封府应卯。薛奎昨日发狠,自己也不好迟到。
来到开封府,果然衙门场地里早已聚齐了黑压压一片,列成四个方队。两队人手拿铁钎、大锤、檑木、鹤嘴锄等等物事,是开封府衙役组成。另外两队人手拿长枪、哨棍、腰刀,是枢密院临时调拨来相助河工的厢兵,都戴了斗笠雨衣,排列整齐等候命令。
“今天把你们聚来,是去做一件事。做什么?拆房子,拆谁家房子?就是我朝崇王和扬国大长公主两家在蔡河边的别墅。这两家挤占了城里蔡河的河道,沿岸富豪们纷纷效仿,导致蔡河比先太宗皇帝在时窄得只剩了几丈宽,大水发来,南城百姓无不遭殃。今日,老夫就是要去拆了这几家的房子,好让出河道泄洪,保我开封平安。我问你们,敢不敢去?”
大雨中,薛奎面对几百人做起了动员讲话。老头专门摘了帽子,在雨中露着头,淋得满脸都是雨水,高声说话,颇为悲壮。
“敢!”数百人齐声答应,倒也颇有声势。
“好,那就去,不须怕,一切由老夫承担!”薛奎大声说完,手一挥,一霎时噼里啪啦上千只脚踩在水里,转头出了开封府,杀气腾腾直奔崇王和扬国大长公主别墅而去。
梁丰随着昨日一同视察河道的官员,跟在薛奎身后也走了出去,兵卒们小跑,薛奎领着众人上车跟随。不一会儿到了崇王赵元亿和公主赵清慈的别墅门口。
出来的四队兵卒早已分成两处朝各自的任务目的地跑去。这时雨中才看见,赵、柴两家门口已经有大队家丁聚集,人人手拿铁棍、短刀、长枪等等兵器,居然比厢兵们拿的还要齐整,看来早就严阵以待了。
毕竟不是冲锋打仗,开封府兵丁们老远看见,便自然放缓脚步,走到近处停下,领头的站定回头等待命令。这边赵家一个王府管事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大声叫道:“你们要造反么?看清楚喽,这是崇王爷的宅子,谁敢动一根草试试?”
“哼,老夫偏要动一动,你待如何?”薛奎分开众人大踏步上前,对着那管事喝道。管事一见老头亲自上阵,也不免怯了几分,连忙退后道:“府尹大人,小的家王爷已经示下,不许有人上前一步,你老人家可别让小的为难。”
“老夫自不会难为于你,你家王爷在否,请他出来。老夫等上一刻时,若不来相见,说不得只好用强了。”薛奎道。
“不用一刻时,本王已经来了,薛宿艺,你待怎样?”雨中一把巨大的罗盖大伞撑着,下面走来一个身穿王服的魁梧中年,十数人团团簇拥着。
“见过王爷,这便请撤去家人,下官好开工。”薛奎略施一礼,淡淡说道。
“嚯,好大口气,本王是当今天子的皇叔,你敢动我家一下试试?”
梁丰见事不好,老薛脾气火爆今天才看了出来,要是两边真的动手,一个府尹,一个王爷,难免乱中受伤。那时候就不可收拾了,急忙胡乱扯过李达,低声吩咐了几句。李达应声连连点头,一会儿便钻出人群,冒雨独自跑了。
这边薛奎也是火大,正要发令,梁丰从旁边一下扯着薛奎的袖子,轻轻摇头。薛奎正不知道是啥意思,梁丰已经上前,笑着朝赵元亿叉手唱喏道:“下官开封府功曹参军梁丰,见过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