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一个绝佳的场合,室内无人,空间私密,车马行进当中,外间旌旗、斧钺、马蹄、车轮各种声音遮掩了两个人的音量,又没有窃听器的威胁。梁丰和赵祯得以进行一次比较深入的对话。
现在,也是个需要重新认识一下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八贤王的时候了。
八贤王赵元俨。又称八王,正式的称呼现为定王。太宗皇帝第八子,由是得名。历封检校太保、左卫上将军、曹国公、平海军节度使,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检校太傅,广陵郡王。封泰山,改昭武、安德军节度使,进封荣王;祀汾阴,加兼侍中,改镇安静、武信,加检校太尉;祠太清宫,加兼中书令。曾坐侍婢纵火,延燔禁中,夺武信节,降封端王,痛自引过,真宗悯怜之。寻加镇海、安化军节度使,封彭王,进太保。赵祯为皇子时,加太傅。历横海永清保平定国诸军节度、陕州大都督,改通王、泾王。
赵祯即位,拜太尉、尚138看书网令,徙节镇安、忠武,封定王,赐赞拜不名,又赐诏书不名。
如果说这一连串的头衔和荣耀,只来自于皇家例行的封赠的话,那么他的一段逸事,却能引起世人的暇思。
赵元俨少年时英俊聪颖,异于常人,太宗赵匡义拿他当个宝贝。几乎所有的朝会宴集,都要把他叫来侍奉在身边。待他长大成人,还是舍不得让他出宫就邸。一直养在宫里。二十岁时才让他搬出去住,当时皇宫内外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做“二十八太保”,不是二十八,是二十岁的八太保。
据说他也没什么不当的爱好,就是喜欢藏书、写字、画画而已。这几样搁中国随便哪个年代,都是非常高尚而且正常的。况且,赵元俨也确实有两把刷子,书法方面工二王,草书很漂亮。画画也不错,工笔鹤竹。常得时人称赞。
虽然梁丰只是听说,没有亲见,但想来也差不了哪里去。那时候的读书人还是比较有风骨的,连官家都敢吐口水,一个王爷,也还犯不上他们去舌忝菊。而且还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契丹和高丽已经几次上京重金购买过他的墨宝。
完全不像后世那样,某大领导才做了首《满江红》,浑不管格律对不对,用典错不错。一群龌龊文人马上就要开座谈会,用“山川为之屏息。日月为之动容”如此晕船到极致的语言去形容。草,真是服了!
君臣二人一起充满敬意的好生缅怀了一番尚且牙口、胃口都好的八贤王,也不管人家数十里之外打了多少喷嚏。
其间赵祯可以说几乎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能回忆起来的关于八叔种种故事和传说都说了出来。虽然,这个八叔从小到大,表现太死板,没什么可乐的,也没什么有价值的。
不过皇帝都说道这份上。梁丰再故作神秘就没意思了。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详细说出自己的判断。
“自打我上任封丘,连出三桩命案时起,便觉得那个县好像牵连着什么大阴谋。可是第一桩案子发生偶然,破得也偶然,还没怎么注意。(“便是你当初凭了一截路程破的那案子么?”赵祯插话问。)是,就是那案子。本来已经破了。可是偏偏赵守正的父亲要去探监,恰好两个死囚自杀死掉。这案子,就不是一般的通奸了!”
“那关定王什么事?”
“你听我慢慢说啊,再后来。又因为我收下一个小弟子跟着读书,他的父亲却是被当地恶棍金大嘴给害死。待要查访,刚去的县尉邓圣又被金大嘴的手下无故打了一顿,这便是第二件事。为了这,邓圣严查不懈,终于知道,金大嘴在封丘开场聚赌,贵利放债,无恶不作。而且,听说他在京城有人撑腰,前任几番拿他,居然都被这厮逃过。还大摇大摆继续在县里厮混。”
“第三件事,原来那对通奸的男女,竟然曾经挪用赵宝成的货款到金大嘴的银钩赌坊豪赌,而且一输就是几万贯。我们去捉拿这厮时,竟然被他提前两天跑掉。再回头审问负责看守赵守正和柳氏的狱卒才招出,下令害死二人的,正是金大嘴。那就清楚了,柳氏勾引赵守正,不是为了填补空虚,而是图他家的财产。为了这区区几万贯银钱,一个行首要在他家呆上恁长岁月,你说,这讲得过去么?”
“真是说不过去。”赵祯沉吟道。
“所以我估计,当年柳氏其实是想拖赵宝成下水的,可能是没想到老头平日节俭成性,完全没有不良嗜好,一直都没上当。反倒白白赔了柳氏多年的时光。那柳氏也不是为了他这几万贯钱,而是为了赵宝成这一路到北朝的茶叶生意。所以,干脆掉转头来,朝大少爷赵守正下手了。唉,人性如此,大凡富二代,都是些贪图享乐败家的玩意儿,被她稍稍把出些手段,不上钩就怪了!”
“听起来还是有些绕。”
“是,挺绕的,可是后来金大嘴提前逃跑,那时候我已经写信回京,请人替我查了这厮在京城里的关系。”
“那是什么?”
“他从前在大相国寺一带颇有几个狐朋狗友,都是当地泼皮。后来这厮慢慢发迹,结交了畅春院的重要人物,从此便在潘楼一带活动,少去大相国寺。而去年封丘拿他,居然被押解到京城后又放了回去,我的前任写了信到提点刑狱司询问,竟石沉大海,可见这厮已经成了势。而当时,他正是从畅春院出去,大摇大摆回的封丘。于是上回他逃月兑之后,我没继续追铺,只是请了开封法曹刘川帮我暗中盯他。果然。又在畅春院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你为何不及时拿住他?”赵祯奇道。
“嘿嘿,这种人,拿住有什么用?滚刀肉一块,他要是把所有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一应招供。岂能再查出他的上家是谁?那时候押入死囚牢,也许又被上面人保住,顶多判个流放发配,过不了几年又跑回来;或许,直接有人劫狱把他救出从此不见踪影;再或许,又来一次杀人灭口。我抓得了那么多么?”
赵祯想了半天。有些愣神:“这倒是。”
“到这时候,金大嘴身后有一个庞大无比的势力,已经铁板钉钉。这势力到底是谁?若是只图财呢,倒也罢了。若是有别的图谋,那可不是肘腋之患么?”
听到肘腋之患四字,赵祯稚气未月兑的脸上更加凝重,甚至带了一丝惶急。
“这时候我自然要查畅春院的背景。可是这地方隐藏至深,难以想象。几番都没模出底细,还是靠了一些。嘿嘿,不怎么光彩的手段。才掀开它的老底。”
“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赵祯奇道。
“这个现在还不好意思同你说,不是重点,以后咱们再讲好不好?我要说的是,畅春院原来真是这位八王爷的产业。”梁丰怎么好意思告诉赵祯,自己借着赵允升同雪里梅的过节,把相好和几个衙内朋友派去畅春院当了卧底,花了好些银子才隐隐打听到,畅春院的后台老板原来是赵元俨!
“命案、钱财、产业、灭口。这四样加起来,说明一件事。定王不但有钱,而且在经营着一股势力。堂堂王爷,若他要用钱,巧取豪夺的办法多了去。只要不太过分,你和太后也未必会深究。可是他现在这种方式,岂是图财那么简单?”
梁丰一边说,一边看着赵祯的反应。见他好像还是很不好理解的样子。笑道:“你若不信。等这次回去,我再给你看些物事,便知道了。呵呵,定王可不止这一条财路。据我所知,他老人家目下的家产,已经不下七八百万贯了!”
“七八百万贯?”赵祯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概念?几乎可以马上组建一支军队了。或者可以说,足以支付大宋军队三个月所需!
钱多不稀奇,可是多到一定份上,就难免让人担忧。况且这还是个王爷,那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万一这钱真要用在刀刃上。王府和皇宫又是离这么近的老邻居,哪天他一个失心疯发作,还真有些措手不及!
这时候,赵祯反倒不相信起来,好像自言自语说道:“不会吧,就算他钱多,岂能就证明有取我而代之之心?”
“其实这些事我说了半天,只说了一个方面,证明他现在有这个实力。”梁丰说道:“更要命的是后面。那天你对我说起那梦,又说最近对你亲政的呼声越来越高。那就须得想想了,朝局一直以来还算平稳,怎地忽然会有那么大动静?一般来说,这种事如果无组织,是不可能集中爆发的,对不对?”
“对。”赵祯承认。
“太后绝对不会先挑起,没这个必要吧?”
“是。”
“可是,如果为了此事,你们双方心生膈应,渐渐相互猜忌起来,那么对谁最有利?”
“这就是你那天说的有人混水模鱼?”赵祯回忆两人当天的对话道。
“我小时候听过一句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话听来简单,细想下就有些毛骨悚然。万一你同太后真的变成东风西风的关系,天下岂不大乱?”
“再往下说,我这话可有些诛心了。”梁丰说道此处,顿了一下,看看赵祯的反应。
官家还是蛮有气量的,承受得住,表态说道:“你只管说,朕绝无任何怪罪。”
“太后这一年来,行为有些古怪,一会儿要天安殿受册,一会儿要正红衮服,无论本意如何,都不免让人起疑,以为有效则天故事之意。”
“——”
“不好回答就不答,我继续讲。权柄诱人,当年太宗皇帝把定王留在身边二十年,优宠非常,或许只是碍于立长的缘故,终于叫先帝爷继了大统。然而,心病自那时起便已埋下。”
这话可诛心得厉害,赵祯想答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起初先帝江山坐得稳固,还不觉得如何。可是先帝一气生了五位皇子皆夭,这时候你说说,满朝只剩了一个疯掉的楚王,一个他,一个九王。那时候定王会想不起‘兄终弟及’四个字来么?可惜,偏偏天佑大宋,官家这时候从天而降(说道这里,赵祯忍不住吭哧一声笑出),而且龙精虎猛,健壮结实,可不就又断了定王的念想么?”
“没奈何,只好又按捺念头,老老实实做他的太平王爷去。然而先帝大行,留下太后同官家母子,他心思又再一次活动起来,也不是什么怪事吧?加上先前我说的,太后行为古怪,可不就给他留了可乘之机么?”
“这个推论,倒也合理,只是没有证据罢?”赵祯想了半天,特别为难道。
“嘿嘿,别的事要说证据,这种事也要么?咱们再继续往下说,几个言官上疏请太后还政,无论太后允是不允,你想是不想,时间一长,便真的要心生膈应。现在看来,已经实现。那么下一步,要么你抓住大婚的时机,名正言顺亲政,要么太后加紧时间,百般阻挠,达其目的。最好,你们双方为此最终反目,或许祸起萧墙,或许兵戈相见。哼哼,那时候好好一个太平盛世,岂不又涂炭起来?”
“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实力,只要太后不出昏招,无论怎样相斗,你是干不过他老人家的。”
赵祯只好承认。
“那时节你大败亏输,定王振臂一呼,随便打个什么旗号,天下忠义死节之士,那还不纷纷云集其麾下?太后若真有异志,不得人心,如何敌得过他堂堂之师?唉,这只是下策,最好是宫闱祸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后治住了你,他再治住太后。到时候,兵不血刃,轻轻巧巧接过如此大好江山,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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