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一天,有人吃喝玩乐,有人累死累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人生际遇天差地远,也是正常。
不过到了年关,就算平日再幸苦劳累的人,也会想尽办法安闲两天,而平日里花天酒地之徒,年关时保不准会修身养性几天。
颜越既不是家徒四壁之辈,也不是酒囊饭袋之徒,但身在牢狱中的军师参赞大人已经在享受安闲,修身养性了。
商州大牢阴暗脏乱,一股股莫名的腐臭飘荡其中,更有斑斑血迹沾染牢狱,更添几分阴森可怖。一间间牢房里,囚犯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大多数面黄肌瘦,跟干柴火棒似得,不知何时就会倒毙!
如此惨景,狱卒们视若无睹,从古到今,牢狱就不是什么好去处,凡到这里面走一遭的,但凡没钱打点,没门路可走,十条命得去九条半!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进了大牢就铁定受罪,就算大明诏狱,也有人能当作度假的所在,不说一般狱卒,就算是锦衣卫、东西厂的番子,也照样有不敢开罪的人物!
吃公门饭,最要紧的是眼色,什么人能开罪,什么人不能开罪,一定要分得清,否则贸贸然得罪了人,焉知那人日后不会时来运转,不会飞黄腾达!?
在商州大牢的狱卒们看来,颜越便是这么一个人物!
被下了大狱,可一不能动刑,而不能苛待,反倒要好吃好喝供着,虽然不知道现如今商州的主人,那位杨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可从商南跑到商州做班头的木班、贾衮二人已经打定主意,绝不给自己找麻烦。
因此颜越住的牢房便成了商州大狱的另类,干净整洁,采光也好,床榻几案、文房四宝俱全,除了不能出牢门,被单另收拾出来的牢房和客栈的甲字上房也不差什么!
失去了自由的颜越真是没受什么罪,就如此刻,颜老头一手拿着一部春秋,嘴里喃喃有词,一旁几案上放着一壶酒,两盘菜,老头儿自得其乐,逍遥自在的很。
牢房内可不单单只有颜越一个,颜亚虹跪坐在几案旁,不时给爷爷斟酒布菜,一幅恬静温顺模样,混不见那日直斥杨刚是非的凌厉。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古人所说,实实不错…………”
“察己可以知人,察古可以知今………私视使目盲,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如今天下,私心私欲者何其多也,嘿,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却不知‘天下大乱,无有安国;一国尽乱,无有安家’的道理么!”
颜老头咕哝两句,突然面露愤愤之色,却是想起大明如今糜烂不堪,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们却依旧醉生梦死,聚敛巨量财富,却浑然不顾国家穷困,百姓贫苦。
只是生了一回气,却于事无补,过的一阵,身在商州大牢里的颜越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拿起酒杯,吱溜一口,说了一句‘故乐之务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适’,以作自嘲。
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适音》,什么意思呢?大概是说,要想开开心心,就要心灵美,别没事找事。
话是不错,很符合中国五千年一以贯之的文明,老孟之道,讲得就是一个无为而治,要求克己克欲,只是,说归说,做归做,五千年华夏史,有几天太平过?名利美色人人都爱,哪能不争不抢啊!
颜越自言自语,知道自己这么说不过是精神自廖,原也不当回事,可谁知一旁文文静静扮淑女的孙女听了,双眸转动,给了一通批评。
“还和心在于行适呢,爷爷要真这么着,这会子怎么在这鬼地方待着?”
咳,咳咳咳,第二杯酒刚进嘴,颜越就被噎着了,很是一通咳嗽,好不容易恢复从容,一张老脸便板了起来。
“女孩子家家,你懂什么………爷爷做事自有分寸,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么!”
“什么事也没有?爷爷,人家都在自家预备过年,您呢?牢头陪着您守岁么?”一边给颜越拍背揉胸,颜亚虹一边不依不饶地问道。
“咳咳咳,你这丫头!真真,真真…………哼,女子无才便是德,眉公所言真真不假!”
又咳嗽起来,真真了半天,颜越没什么可说,却是来了这么一句,而眉公乃是明人陈继儒,不过陈继儒言语中意思可不是贬低妇女,而是特指不安分守己的女性而言,不过古今中外,断章取义的人和事多了,颜越虽然学问高深,为人正直,也不免俗。
颜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颜亚虹怎么会没词反驳,王昭君,窦皇后,李世民的长孙爱妻,还有本朝的马皇后,那一个也不是无才平庸之辈,那个都是大贤大德,只是看见爷爷再度咳嗽起来,少女忍了忍,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
颜亚虹不做声了,颜越却没有罢休,自知方才那句话水平有限,唬唬庸俗妇人还成,自己孙女多半糊弄不住,所以想了一想,颜越决定说点有说服力的。
“倩儿,爷爷故意激怒杨守备,是有深意的!”
哎?少女抬起头,一对妙眸瞄向颜越,有些不信。
“古人说,君择臣,臣亦择君,咳咳,爷爷和杨刚虽然不到那个地步,可意思也是一样的。”
“杨守备胆识才略是有的,爷爷要是尽心辅佐,说不定便能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最不济也能保一方平安,只是,爷爷既然要倾力扶助杨守备,总要知道那小子的心胸如何,所以才出言相试。”
“要是那杨刚大怒发作,爷爷就会说出月复案,给武毅营一个心安,呵呵,不过是斩杀一个流贼罢了,能有多严重!”
“要是杨刚大怒,却没有发落爷爷,呵呵…………”
颜越微笑起来,没有再说,颜亚虹眨眨眼睛,想问问下面是什么,不过想了一想,少女便有些明白了。
想起那天自己直言斥责杨刚,还撞了………杨刚痛极了,也怒极了,可居然没有报复,爷爷被关在大牢里,也和度假一般,颜亚虹脸上微微一红,叹了口气,心下对杨刚的怨愤减了不少。
那个丘八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嗯,爷爷倾力辅佐,两人将来应该能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吧!?
牢房里安静下来,颜越吃吃喝喝,再度捧着一部春秋低低吟诵,少女无聊地侯在一旁,目光穿过小小天窗,往向外面。
天空有些阴沉,天窗上方恰能见到几片云朵,晴了没几日,天气又转阴沉,离年关没有几天了,说不好还有一场雪。
商州地处秦岭深处,本就冷得很,牢狱中更加不比家里,更是冷上加冷,好在木班、贾衮差人送来了火盆、暖炉等物,一老一少也不觉寒冷,只是少女呆呆望着阴沉的天空,心里却觉得冷的慌。
北方果然苦寒,要是在江南,这会子应该正是热闹时候罢?哎,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家乡,领略水乡风物。
颜亚虹想着,一双眸子就有点犯酸,盈盈的有泪光闪现,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大牢的门一道接一道打开,随即一阵脚步声向颜越的囚室传来。
不过几息工夫,少女瞳孔中多了一个高大身影,那身影直走到囚室门口,方才停下脚步。
“哈!这臭丫头片子怎么在这里?唔,木班、贾衮,你们怎么办事的?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吗!”
年轻将军大声喝斥着,一副可逮着机会报复的表情,看见这一幕,耳朵里是不中听的言词,少女心里刚刚生出的忧思一扫而空,对某人的恨意加重了数倍,而一对柳眉则危险地倒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