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幸惊的张口结舌,眼神涣散,感觉自己的心中像放了铅块一般,无比的沉重。
“阿兄要死了吗?阿兄要死了吗?”他头脑一片混乱,机械性的挪动着脚步。
在这短短的几步路程中,林幸的脑中闪过了很多画面,从前世想到今生,跨越了时间与空间:
想起上一辈子的自己只有父母,并无兄弟姐妹,父母却在车祸中丧生。
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心中的那种事不关己,那种无所谓,那种“我是来这里随便玩玩”的心态。
想起这一世刚出生未满三年,便死了母亲,但是在这一世,自己有了一个哥哥。
想起哥哥从小便显得很严肃的脸,想起他用竹尺“啪啪啪啪”打自己脑袋时的样子。
想起哥哥一字一句教自己读《诗经》、读《论语》时脑袋一晃一晃的那种神态。
想起哥哥见到自己偷懒不肯习字时的那种痛心疾首,还有发现自己会书硬笔书法之后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惊喜。
想起自己要来找葛洪拜师时,哥哥全力的支持。
想起哥哥为了家族的荣耀,在书房中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终于一朝扬名。
想起哥哥为了心爱的女子,敢于与世俗偏见对抗,心中的爱意始终不动摇。
在林幸心中,哥哥林平之是个性格近乎完美的人,坚定执着而又宽厚包容,做事有原则,有信念,又不拘于小节。这些都是林幸认为理应如此做但自己却难以做到的品质。人往往就是这样,明知道某些做法是错误的,却偏偏会去做,明知道某些做法是正确的,可偏偏因种种原因无法实施。真正能如林平之这样做到“眼到心到手到”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林平之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在无形中给了林幸很大的影响,他其实是在以哥哥为榜样,从最初的玩世不恭、无所事事,逐渐变的为了心中的目标不断努力。林平之对他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不知不觉间,林幸已经融入到了这个家庭中,融入到了这个时代中。再也难以自拔了。如今的林幸,再也不能洒月兑的说出“关我屁事”这样的话来。林氏家族的兴衰、金丹派的存亡都与他息息相关,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一世,仍旧是他自己的人生。他仅仅是比别人多了前世的记忆而已。
是的,这一世并不是游戏,而是他自己真实的人生,林平之是他的亲哥哥!
而现在,他的亲哥哥要死了!死在莫名其妙的病痛中!死在洞房花烛夜!连新娘的红盖头都没来得及揭开!都没能见上那朝思暮想的人儿一面!就要这么离去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像这样优秀的人要英年早逝?为什么天道要这样的不公?
……
林幸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林平之身边的。
林平之此时的气息已经平缓了下来,不再大口大口的急喘了,听到脚步声,便转过头来问:“是幸之吗?”
林幸胸口发闷,努力控制着情绪,声音微微颤抖的道:“阿兄,是我。”
林平之脸上露出微笑,道:“幸之,快将我头上的红布拿去,我又不是新娘子,用红布遮住我的头做什么?”
林幸道:“阿兄,你头上没红布,我就在你身边,你看不到我么?”
林平之听了一愣,脸上笑容敛去,转过头平躺着,未说话。
室内异常安静,气氛很是压抑。
林幸此刻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开口道:“阿兄在想什么呢?”
林平之一笑,道:“在想新娘子的脸。我只见到了新娘带着红盖头坐在床边的样子,还没来得及走过去揭开,便倒下了,真是不甘心啊,好想看看丁氏娘子做新娘时的模样。幸之看到了没?丁氏娘子今日漂亮吗?”
林幸如实道:“看到了,我听到丁氏娘子呼喊,便第一个跑到阿兄房中了,见阿兄倒在地上,一时激动,以为与丁氏娘子有关,便揭开了红盖头问话。阿兄,阿兄摔倒应该不关丁氏娘子的事吧?”
林平之摇头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摔倒的。你还未告诉我,丁氏娘子今日漂亮吗?”
林幸只好道:“漂亮,今日她施了淡妆,简直美的让人窒息,比阿兄的画中更美了三分,阿兄怎么还叫她丁氏娘子呢?应该就叫娘子才对啊,或者叫夫人也可以。”
林平之笑道:“那幸之也该叫嫂嫂才对。可惜啊,这么美的娘子,为兄看不到了。还好幸之看到了。幸之,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是不是?”
林幸沉默了一会,应道:“是,但是无大碍的,阿兄不用担心,我抱朴子师父有仙术,定能治好阿兄的眼睛的。”
林平之却摇摇头道:“幸之,莫要骗我了。刚才抱朴子师父叫幸之出去,定是与幸之交代了什么,是不是?幸之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林幸连忙否认道:“不不不,阿兄怎么会死呢?阿兄身体还康健呢,只是偶感风寒而已,过几天就会没事的。”
林平之听了却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了,原来我真的要死了。”
“阿兄……”林幸还待再说,林平之却打断他道:“幸之,不用再骗我了,你骗不过我,从小到大,为兄早发现了你说谎的时候有一个特点,就是语调会比平时说话高上一些,就像幸之小时候练唱歌时那样的声调,而且尾音还会往上翘。”
林幸料不到林平之如此轻易的就识破了他的谎言,不由低头沉默了,心里纷乱至极,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只听平之继续道:“都说命由天定,我命该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我心中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能做成,很不甘心那,幸之能答应我两件事,帮为兄完成心愿吗。”
林幸此时已微微哽咽,语音沙哑的道:“阿兄你说,无论是何事,幸之就是死也要做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会助阿兄完成心愿的!”
林平之笑道:“没那么困难,以幸之的本事,只要幸之想做,就一定能做到的。首先是要幸之再接下来三年时间里好好学习诗书,再过三年幸之也要满十六岁了,到时候在九月九登高雅集上扬名的就该是幸之你了。此事非常重要,幸之无论如何要加把劲。我林氏本就人丁不旺,前些年一直都是父亲一人在勉力维持。去年我雅集扬名,刚刚让父亲肩上的担子减轻一些,哪料现在却无力再为我林氏家族做什么了。
我死后,重担可就落在幸之身上了,幸之一定要为家族计,努力努力再努力,先在雅集扬名,然后入仕途,逐级升进,一步一步为家族积累声望。家族是一个人在世间立足的根本,只有家族兴,个人才能有更好的发展,我从小便立志要将林氏一族发扬光大的,眼看就要一步一步实现这个愿望,没想到……幸之,帮为兄实现这个心愿可好?你一定能行的。”
林幸重重的拍打着胸脯,让林平之听到声音,含泪大声道:“一定如阿兄所愿!我林氏必入上品士族之列!”
林平之赞道:“好!有志气!这是第一件事,相信幸之只要稍加努力,就一定能做到的。下面是第二件事,这一件对幸之来说可能比第一件要难很多,但是为兄还是希望幸之一定要做到。幸之,你觉得丁氏娘子怎么样?”
林幸答道:“嫂嫂美貌端庄,性情贤淑,博有才学,成熟稳重,善良重情,钱塘第一名媛名副其实。阿兄的眼光是很不错的。”
林平之吃力的笑道:“是,幸之也是这么觉得吗,太好了,幸之,你既已帮为兄揭了新娘的红盖头,见了新娘的容貌,不如帮忙帮到底,也帮为兄把新娘给娶了吧,可好?”
“啊?”林幸吓了一跳,道:“这怎么可以?丁氏娘子现在是幸之的嫂嫂,幸之如何能娶?而且幸之也未满十六啊。”
林平之道:“不是让你现在娶,是让你年满十六后再娶。丁氏娘子并未与我洞房,其实说起来还不能完全算是你嫂嫂。幸之又有何不能娶?当然,如果幸之娶丁氏娘子,世俗流言可能会对幸之很不利,但是幸之是畏惧流言之人吗?为兄知道幸之是本性洒月兑的,根本不会拘于这些世俗小节。说起来,为兄之所以敢于违抗父命,敢于不畏人言,迎娶丁氏娘子,也是无形中受了幸之的影响呢。
当时我会将此事告诉幸之,寻求幸之的支持,便是因为我料定幸之会支持我的。如果换了幸之,心中深爱着这样一个人,一定会不惜一切的将她迎娶过门的。在这件事情上,是幸之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啊。
丁氏娘子的经历幸之也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女子,为了追求爱情而承受了太大的世俗压力,最后丈夫还死去,年幼的女儿不能相见……为兄要娶她,就是想要给她带去幸福快乐,关心她照顾她,让润儿回到她身边,每天看到她开心的笑。这便是为兄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了,可是谁能料到,为兄这样做反而是害了她。只要我一死,丁氏娘子的处境就会非常糟糕了。前一任夫婿死了,现在才入新夫家的门第一天,新夫婿又死了,幸之想想,世人会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