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四）
八年前的那件事在脑中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商连仍记得女子的红衣红伞。他本就是家中比较乖巧的孩子，头脑又聪明，父母和邻居都十分喜欢。那天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弟弟吵着要出去玩，商连无奈，只得陪他出去。商濯淘气，喜欢乱跑，不一会儿就跑丢了。商连本是去找他的，结果自己也迷了路。
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家门前时，商连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头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家人循声出来，惊喜地发现了倒在门外的商连。
冻伤加上高烧几乎好几次将这个孩子送去阎王殿，家人也都跟着提心吊胆，生怕这么聪明的儿子出事。商濯更是自责不已，虽说活泼的性子一点没变，但自那以后他处处都留意着哥哥的身体，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一直保持雕像姿态的竹心在进入商连的房间之后才终于定下心来，恢复原样。
“小鬼，你这几年混得不错嘛，小长安最大的花商。”竹心一边扫视着屋内摆设，一边点头夸赞。随手摆弄着角落里的盆景，这里的一花一草都十分讲究，真不愧是花商的房间。
“没什么，都是弟弟的功劳，我只是偶尔提出一些建议罢了。”商连十分谦虚，语气亦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能改变他的态度，无论喜悲。“如果没什么意见的话，我这便去吩咐管家，寻个良辰吉日，备好聘礼，迎娶你。”
竹心的指尖一颤，他竟然如此认真，却又如此的……不认真。
“谁说要你迎娶我了？我记得当初我们的约定应该是——你以身相许吧？”竹心刻意露出狡黠的笑容刁难他。
商连果然有些为难，“那……你想怎样？”
竹心眼光一转，“你跟我回山上喽。”
“这……恐怕不行。你也看到了，我有病在身，八年来一直以药物维持，除非……”
“除非什么？”
商连定定的看着竹心的眼睛，“除非，你是要取我性命。”
竹心整个人一震，商连继续说：“若是这样的话，我不会反抗的。你于我有性命之恩，权当是把这条命还给你了。”
“不必。”竹心摇头，表情却深深埋在颈间。“你这小鬼真不让人省心。不过，既然你毁约了，那你就得赔偿我两个愿望。”
商连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第一，我是妖怪，而且是个以血为食的妖怪，每天我都要喝血。第二，等你病好了，就陪我离开这里。自我有意识以来，一直独居在山上，近日下山才发现山外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你要一一带我去过。”竹心叉着腰，十足一个撒娇的小姑娘。
“可以。”商连答应，心里却正酝酿着别的方法。竹心只想着玩，并没注意到商连微妙的变化。初遇时小鬼就是这个样子，总是比其他人更从容，更细心。这么“不可爱”的小鬼，竹心好想一直看着他，一直缠着他。
商家有很多仆从，却没有一个人敢伺候竹心。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嗜血的妖怪，生怕哪天一不小心丢了性命。好在商连通情达理，竹心不要求，他也不为难。
按照竹心的要求，每日睡前必须饮血。这本不是什么困难的要求，却在一月之内吓跑了三个厨子，皆因每日杀鸡放血心里不踏实。商连因为此事极为苦恼，再经过市井的口耳相传，不但厨子不好找，连生意也影响了不少。
却说这日，商濯回家后便在门前与商连耳语着什么，十分激动的样子。到得厅堂一看，原来是有人主动上门应征厨子。此人自称会些医术，可医治夫人的病。
厨子带了些草药来，碾磨成粉，每日以开水稀释少许，混入血中送与竹心。药粉无味，与血同色，起初竹心并未发觉。随着药量的加大，竹心逐渐感觉到了某些变化，比如血的味道不再浓厚，比如每日饮前不再期盼。
像是习惯了某样东西，知道它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到来，便少了等待时忐忑心情。
“商连，你告诉我，习惯了一样东西之后，就会厌倦了吗？”竹心看着桌上满满的一碗红色液体，竟会觉得恶心。
这个时间商连还在看书，因为体弱而无法外出行走，商连因而养成了看书的习惯，有时会忘记时间，准备休息时天边已经渐白。
自打成婚之后，竹心每晚都会陪他。起初会在一旁叨扰，或是翻翻看看，商连从不嫌她烦，从不生气，始终淡然如水。将近一年下来，竹心竟然在他的影响下也变得娴静许多，时不时还会翻书看看，吟几句诗词。
她只听说过人类会变化，尤其是在为人父母之后，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改变。
商连也没想到那个没心没肺的伞妖也会多愁善感，有些好奇的，放下了一直爱不释手的书，“怎么了？”
看着碗中逐渐变黑的血，竹心有些恍惚，“我好像，不饿了。”
“实不相瞒，你现在所喝的，并不能算是血。新来的厨子带来一种药，说是可以抑制你嗜血的**，但需要逐层递进地改变。这半年多来，你每日喝的血汤中其实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的鸡血。”
竹心瞪大了眼睛，“你骗我？”
“若是有意骗你我又何必说出来。”面对竹心的质问商连没有丝毫怯懦，“你每日要饮血，杀生必不可少，这对那些动物来说太过残忍了。何况药效已经发挥，如此坚持下去，必定可以医好你这嗜血的病症。”
“我这才不是病！”竹心突然发怒，一挥手将碗打翻在地，还没凝固的血水在地上蔓延开来。“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你们人类要吃饭，我要喝血，这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我就是生病了就要治！”
寂静的深夜忽然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商家上上下下。商濯立即披衣赶来，担心嫂子妖性大发伤了自己的哥哥，闯入书房才发现是自己过于担心了。
商连按着竹心肩膀让她坐下，一面安抚她激动的情绪。“竹心，你自己回想一下，嗜血本不是你的天性。你本是一柄纸伞，却因为嗜血改变了你原本的颜色，你见过哪个人类因为吃饭而使外貌发生变化的？但是有一种东西，服之可使皮肤变得白女敕细致、吹弹可破，那便是五石散。五石散乃是猛毒，因长期服用后会使人血不华色，形如幽鬼，如今已被禁用。所以对你来说，血就像是五石散，食之成瘾，长期服用只会有害无益。”
竹心虽然不知道五石散是什么，但既是猛毒，必会害人性命。何况商连学识渊博，一直以来她都是信任他的，要说他会骗自己，她真的不愿相信。
商连握着她的手，他们的手都是那么冰凉，交握在一起却都觉得对方无比温暖。他说相信我，等你彻底戒掉血瘾，等我的身体痊愈，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这一次，我不会再毁约了——
注：五石散原本是一种中药，用于治疗伤寒，起于东汉。但到了魏晋时期，五石散成为了士大夫津津乐道的时尚消费品。服用五石散后容易上瘾，身体发热，长期服用更会导致精神恍惚，皮肤细白异常，重则丧命，因此被成为古代毒品。吸毒有害健康，各位千万不要尝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