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界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月殒(上)

作者 : 掷酒红尘

更新时间:2013-04-26

痴儿天塌,痴儿将死。有声音呼唤痴儿,来自天地外。

他自迷惑中醒来。

那双漆黑的眸子中闪露一丝由衷的欢喜:“三爷爷”

一切皆在不言中。

魔主想得不错。

他不是“他”,那个“他”,早在三十万年前就已死去。死去的不只是他的躯壳,还包括他的魂!所谓“不灭魔魂”,不灭的只是执念而已——承载着他记忆的执念,绵亘三十万年而不灭,最终选择他作为继承者,第二任魔主。

“死”与“灭”,毕竟不同!三十万年前的魔主已死却未灭,这便是此间发生的所有事的根源。基于充足认知上的猜测,让魔主——或者说是楚三千——抑或者说是第三个“他”,恐惧,有一天,他会醒来。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他担忧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比谁都清楚那个人的强大,创立魔道的魔主,既然能让自己的执念与记忆永存不灭,复活,对他来说,又有什么难的?

不过是留存一丝生机在执念中,让他的命与魂随执念永恒,罢了!

但又基于对他的充足了解,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猜测——他是古往今来最惊艳的人之一,如果他不想死,世间没有人能逼他去死。了解三十万年前那场秘辛的人都很清楚,是他自己选择了万劫不复。既然是这样,既然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他怎么可能肯再选择复活?

但,在月神死去的那一瞬,那股执念的化生让魔主知道,一动之后,迎接他的不会是直接的死亡,而是那个人的另类“复活”!

这种“复活”并非真的死而复生,而是某种层次上的“复苏”——比他将记忆传承给他而造就的“复苏”更高一个层次的“复苏”,这场“复苏”,无关他,也无关楚三千,只是三十万年前的那个人!

到时候,他的生与死,存与灭,便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掌握在三十万年前那个人手中!他是魔主,他是黄泉幽冥草,他是当世最无情之人,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另外一个人!即便这个人,给了他他所拥有的一切!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可以!

所以他选择,静止!

他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去想,他根本没有时间等到西凉魔土探寻出他的位置,攻破长安城城魂,建立与他的气机牵引!

当那一指点来,绝对静止的平衡被打破,死亡的无尽虚无中出现一个点的漏洞。那个小孩瞬时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带着委屈,带着悲伤,戳破了那枚水泡。于是混沌皱缩,开天辟地,魔主体内重新幻生宇宙,那个婴儿,便是三十万年前就已死去的人!

他自永恒的黑暗中醒来,没有悲哀,没有欢喜——他的欢喜,是因为睁眼看到了身前这个人。转瞬之间,他的欢喜便消隐无踪。“三爷爷”出现在面前,的确能让他欢喜,但这欢喜只能持续那一瞬,一瞬的欢喜过后,便是平静。他不会假装去做什么,这便是他。

“送送她吧!”老人神色中带着一丝微弱的欣慰,心中想着:至少看见我老头的时候他还是很高兴的不是么?你们几个老东西宁愿先死都不愿见他,这下后悔了吧?他犹豫了片刻,叹息说道:“骗骗她吧!这丫头苦了一辈子,至少让她走得快乐!”

他同样犹豫了片刻,这“片刻”却显然比“老人”的片刻要长很多。老人怒道:“你都已经死了,还在乎这个吗?”

老人的话像是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微微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那股执念,只有关两个人——她与他,这股执念就在他体内,想找到它,并非什么难事——

这是一片茫茫的雪原,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白,无穷无尽的白,覆盖了苍天大地。雪仍在落,这场冰雪已经持续了五年——五年时光,没有春秋幻变,秩序像是死了,生命在年复一年的冰寒中绝望死去,原本生机无限的大地变得死气沉沉——只有冰雪,只可惜,原本精灵般曼妙的冰雪,变成了世间最邪恶的恶魔,肆无忌惮收割着生命与希望。

冰雪中蹒跚行走的瘦弱女子,饥寒交迫中走向茫茫的生命终点——她以为的终点!这场断断续续持续了五年的冰雪,已经带走了世间绝大多数生命,连仙人都没了踪迹,她已是他们那座村子仅存的一条命。而这,也注定在不可见的日落之前终结。

女子很瘦弱,瘦弱得仿佛一片雪花都能将她压倒。但她仍未倒下,她的身后已弯弯曲曲绵延了很长的一条路。不知为何,纷落的雪花竟是没能完全掩藏这条足迹。她不肯倒下,不是不甘死去——她所有的亲人都已死去,独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走着不肯倒下,只是身体本能的行为,与心无关。倒下之时,便是死亡之时。

寒风呼啸,斗大的雪花飘荡在天地间,仿若精灵的曼舞,她却已经感受不到那份冰冷,这是死亡的征兆,她什么也不想,只知道机械地抬脚,走一步,走这里的一片冰雪走想那里的一片冰雪,顺便去看看已知的死亡。

但,就在她眼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前一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早不晚,不朦胧不犹豫,出现在她几乎闭上的视线中,占据了所有的天地。

她缓缓闭上双眼,软倒在雪地上。

她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她并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自己死不了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就像她预言了小时候的一场场丰收,一次次病灾虫害,就像她成功预言了这场肆无忌惮的风雪!

奇怪的是,在这个人出现之前,她预言中的自己,没有丝毫未来!于是她只能幼稚地以为,这是上苍派来拯救她的人!

这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能活下去,很好的活下去,活下去,去做很多曾经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

她要去一趟海之角,见证那份永恒的爱情传说,完成姐妹们的遗愿。

她要进一次凤凰城,在仙人世界中留下自己的一颗小小足迹,弥补大哥的遗憾。

她要采一朵七星睡莲,将这种世间最美的花奉上妹妹荒芜的坟头,让她死去的心上也开满幸福快乐的花瓣。

她要骑一只仙鹤朝着太阳追去,直追到太阳也跑不动,蜷缩在她脚下休憩,乖顺地如同邻居小孩的刺猬。

她知道这一切都能做到,少女所有荒诞不经的梦与幻想,都会在未来一一实现。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她是天心道女,一万年中最被上苍眷顾的人。上苍对她的怜惜,超过世间所有人。就算没有遇见他,她也会被另外一个人救下,与死神擦肩而过。但即便她知道,恐怕也不能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极度幸运与不幸的统一体——有时候上苍的眷顾,对生灵来说是一件极坏的坏事。

这时候她也并不清楚,她以为的这个上苍派来拯救她的人,实际上恰恰是被上苍抛弃的人,当他伸出他的手将她拥入怀中,那冥冥中看着她的怜悯的目光,厌恶地闭上,不再有眷顾,不再有垂怜。

他找到了她。

在他离去的这几个呼吸间,在那股执念的奋力牵引下,这仅剩的一颗星辰终于化生出生命的奇迹。无数年的无数次轮回使它成为一颗生机勃勃的世界,仿若真实的三千红尘界。但在这一年,一场雪无声无息开始坠落,看起来寻常的雪天,竟似是无休无止,这一下便是五年,整颗大星像是已耗尽了所有创世的能量,重新死去,虚空是它的坟墓,冰雪便是覆盖它尸体的土。

她在冰雪中挣扎着走下她的末日,整个世界的末日。

他将她拥入怀中。

两个早已死去的人,时隔三十万年,重新将彼此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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