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步光 第一章 异国师生(10-12)

作者 : 凌 览

(10)

这天,几个学员找马人合诉苦,说因为课堂上不让记笔记,时间长了都忘了,跟没学差不多。一个学员不满道:真是莫名其妙,讲都讲了,为什么不让记?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老马何尝不知道这条规定实在是不可理喻?只是如何做苏联专家的工作,既达到目的,又不和苏联人产生矛盾,一时苦无良策。他寻思,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情还得着落在老莫身上。但老莫又十分固执和教条,此规定刚刚颁布,岂是说改就改的?这可如何是好?正思索着,一人敲门进来,原来是俄语翻译李双。李双走过来,对着马人合低语了一番,马人合点点头,展颜道:“嗯,这虽然有风险,但总比干瞪眼强,可以一试。”

李双走后,马人合立即叫来黄汉生,说如此如此。过了一会儿,黄汉生去带着一个年轻人来了,说:“陆江津同志来了。”黄汉生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他向马主任敬了个礼。

马人合示意陆江津坐下。

陆江津坐在椅子上,微微有些拘谨。江津皮肤白皙,额头宽大,双颊瘦削,鼻梁直而高,五官轮廓分明。虽然长相平平,但一对大眼睛却清澈明秀,使整张脸生气盎然。

马人合漫不经心的递给陆江津一张《人民日报》,说:“江津,你看一下今天的社论。”

陆江津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茫然问:“马主任,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马人合道:“听说你过目不忘,我想现场测验一下。”

陆江津恍然大悟,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马人合道:“就刚才那段社论,你给复述一下,能说多少算多少,没关系。”

陆江津将报纸合上,垫到底下。

马人合和黄汉生见此情景,均感不解,马人合问为什么要把报纸坐到底下?

陆江津说报纸在手边就老忍不住想看,脑子里一分神就容易忘,学校考试的时候,老想着作弊的人一般都考不好。

马人合和黄汉生哈哈大笑,马人合说:“原来是这样,你把报纸给我吧,我得验证嘛。”

陆江津的神情已放松了许多,将报纸交给马人合,专心地复述了起来。

片刻,马人合惊讶地打断陆江津,看了看老黄,道:“果然厉害。你在字面上背错了一处,但四组数字却一个没错,连小数点后面的都精确得很!江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又转向老黄:“这是今天的报纸,刚拿到手的,他不可能提前看过。”

黄汉生的老树皮脸浸润了一层笑意,点了点头。

陆江津道:“我对数字特别敏感,看了一般不容易忘记。”

马人合道:“很好,江津,派给你一项任务。保密室里有本《利用喷气工具探测宇宙空间》,你给翻译成中文。你俄文不是也很好吗?我去学校调人的时候,只知道你俄文和数学很不错,那时还不知道你记忆力惊人呢。”他向黄汉生点了下头,黄汉生会意,起身去将门反锁上,并站到窗户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外边。

陆江津看着这场景,心中一阵惊疑。

马人合放低声音,说:“其实,这本书没有必要让你去翻译,我们有专业翻译小组呢。翻译只是掩护,你的实际任务是,去保密室把课堂上听的东西全记下来,交给俄文翻译李双同志。”

陆江津一愣,这不就是地下工作吗?李双又是谁?这个名字觉得似曾相识。

“记住,这件事只有我和黄副主任知道,你谁都不许说,当然了,充分信任李双就是。从今晚就开始吧。”马人合的语气很凝重,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任务的密级是:绝密!”

陆江津肃然地点了点头,心里咚咚打鼓。

(11)

初冬的夜幕降临得早,吃过晚饭,天已完全黑下来。

陆江津披上一件军大衣,怀着紧张忐忑同时又有一丝亢奋的心情前往保密室。说实在的,自从到了国防部五院后,他的心情一直揪着,没放平坦过。大学还没毕业,他就被要求停止上学而参加工作,这在本校的历史上并不多见。那时他正在攻读研究生,这一天他正在图书馆看书,学工部的人突然来找他,让他马上去学工部一趟。陆江津连忙随他来到学工部。一进门,就觉得学工部办公室里很安静,而这么多人一脸肃然地坐在这里,这种安静就显得很不正常,透着一层紧张,甚至诡异。临窗长椅上坐了两个军官,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看一大堆档案资料,其它人都表情严肃,连喘气都显得小心翼翼。为首的军官长得一派阔眉星目,话音圆亮,他见陆江津进来后就说:“你就是陆江津同学吧?机械工程系,籍贯贵州,父母双亡,祖上三代贫农,无海外关系,父亲在长征途中牺牲。对吗?”

陆江津点头。

那军官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他感觉那目光似乎带着温度,烤得自己快要出汗。

军官斩钉截铁的说:“好,你的档案我提走!”

陆江津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学工部主任低声对他说:“陆江津同学,恭喜你,你马上要参加工作了。”

陆江津错愕的说:“工作?可……我还没毕业呀。”

那军官说:“你要去参加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比读书紧要得多,至于你的文凭,不必担心,将由学校给你颁发研究生毕业证书。”

陆江津忍不住望了学工部主任一眼,学工部主任确认地点点头说:“陆江津同学,你提前大学毕业了!祝贺你!”

只上了一年多的研究生连毕业论文都没写,就发给毕业证,这在本校历史上还属首次。这一切越来越像一团迷雾,让陆江津心中更加不安,斗胆问:“请问……我是去参加……什么工作?是……去部队吗?在哪里?”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为首的军官面色一沉:“不该问的不问!去了就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派车来接。”

学工部主任亲自送他出来,郑重叮咛他一定按军官的意思去办可不能耽误,他苦笑着说:“自从他留下了你的档案,用他的话说,你就是他们的人了!他们部队上的可是说一不二的,我们也是不能再过问的,你一切好自为之吧。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吗?老天,他拿的可是周总理的手谕!”

陆江津听了又是一愣。

陆江津就这样被草草葬送了学业生涯,带着紧张甚至恐惧的心情,第二天一早就被一辆部队的吉普车接走了。陆江津上车后才想起昨天忙天慌地的,还有一件事忘了做,就是给老家写封信。吉普车一路向南,到了一个大路口又折而向西,开了十多分钟后进了一座士兵守卫的大铁门,来到一座没有标号、没有楼名的普通小楼。车没开多长时间,这个地方离学校似乎没多远。陆江津平常不太爱出校门,尽管离得不远,这个地方他从前也没来过。到了驻地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正写着,那个阔眉星目的军官带着一个干事来了,军官神色严峻的说:“从今以后,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

陆江津下意识地捂了捂手下的信纸,迟疑的问:“那……家人呢?”

军官道:“一切外人,当然包括家人!”

家人也成了外人,陆江津又是一愣。

军官将陆江津手下的信纸抄在手中看了看,撕得粉碎,然后扔进垃圾筐里。

陆江津急了,脸胀得通红的道:“这是我写的家书呀……”

军官说:“以后向外面投送的所有材料都要留底存档,书信一律经过保密检查后再统一封装寄出,小罗,回头给他拿两张复写纸来。”

**事答应一声。

军官脸上这才露出一丝亲切,说:“陆江津同学――不,同志,欢迎你来国防部工作,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将参加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导弹的学习和研制!”

陆江津惊得啊了一声,脑袋立马就大了一圈,一切都明白了,却又感到一阵空茫。就在军官向他明示任务的这一刻,江津知道,他的人身自由就彻底的失去了!而这个军官,就是马人合。陆江津穿上了不太合身的军装,成了一名中级尉官。很快,他和其它一大批人,被送往石景山。到了石景山教导大队陆江津才知道,国防部在这次大规模的“拔青苗行动”中,从全国顶尖高校里选了一批他这样的学生娃子。

一旦穿上军装后,才知道有多少繁文缛节在等待着他们!到了教导大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起门来对他们进行封闭式的军训。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原来的生活习惯啦行为方式啦全都得改了,一言一行吃饭睡觉都得按照一个统一的模式来。军人嘛,卧似一张弓,站是一棵松,静如止水,动如疾风。一时之间,还真不适应。象出早操啊,整理内务啊,站军姿啊,敬军礼啊,齐步走啊正步踢啊什么的……按他们的说法,这一套东西既繁琐,又不中用。往常,这些知识分子习惯了闲庭信步,一时积重难返,训练起来颇伤脑筋,而且年龄参差不齐,掌握起来快慢不一,训导官们煞费苦心地训导了几天,大家踢起正步来还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急得训导官们虚火上升嘴皮子起泡!

好在苏联专家来了,导弹教学即将开始,军训的事只得先放一放,不少人以邯郸学步的结局草草收场。或许,这无论对于训导官,还是学员都是一种解月兑。陆江津是属于心灵手不巧的那种,特别脚上尤其笨拙,他们这一班里,属他练得最差,没少挨教官斥儿。姚连长经常拉着他的发射连在陆江津他们这儿晃悠,故意恶心他们。军训教官都是从正规军抽调过来的,绝大多数都上过战场,在枪林弹雨中滚打过,他才不管你是什么高材生不高材生呢,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一个兵蛋嘎子!说白了,你就是一条龙,得盘着;你是一头虎,得卧着!

陆江津来没几天,就丢过一回人。那天来了一个首长视察教导大队组建情况,这位将军剑眉虎目,带着一副茶色眼镜,颇有威严。经别人介绍,陆江津知道他就是鼎鼎有名的某首长,开国上将。

首长听了薛沅奇中将的汇报、做了一通指示后说,要看看大队的食宿安排情况。薛沅奇、黄汉生便陪着上将去视察食堂和宿舍。先看了石景公寓的装修风格,上将很满意,表扬五院工作做得细,又指示:舞厅的效果要搞得再好一点,灯光音响都要好,不妨到外专局的友谊宾馆去取取经。苏联人好浪漫,喜欢跳舞,多数专家又不懂中文,看不懂中文报纸、杂志,听不懂中文广播,业余时间无事可干,难免枯燥乏味。你们要多组织舞会,语言有障碍,音乐舞蹈是没有国界的嘛。此前来中国的苏联专家的生活都是由国家外国专家局安排,但来教导大队的专家不同,因为涉及到国防尖端技术,出于保密的考虑,生活悉由五院安排,生活嘛,就是吃喝拉撒玩乐睡这点事儿,要整好!至于怎么整,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去想办法,有困难就找我。

然后再看官兵宿舍,当来到一间宿舍时,上将的脸就沉了下来,指着被子叠得歪歪扭扭的那张床说:“这床谁的?”

谁都未料到有这种事发生。在场的队领导黄汉生尴尬的和薛沅奇对视了一眼,正准备打个马虎眼,陆江津却应声回答:“报告首长,我的。”

上将看了陆江津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内务条例》第七条,你背给我听听!”

背书是陆江津的强项,遂流畅的背诵道:“《内务条例》第七条:床上被子折叠方正,有棱角,被单整齐,无褶皱,枕头、被子摆放到位……”

谁知上将高深莫测地道:“那好,你就按照第七条给我做一遍!”

陆江津当场就出丑了,搞得脸红脖子粗,也叠不出旁边床上那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儿!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黄汉生难为情地为陆江津开月兑说:“首长,陆江津同志是刚从大学选拔过来的,穿军装还没几天,这叠军被的要领……看来他还没有完全掌握,我们会加强这方面的训练。”

上将喉咙里唔了一声,瞄了陆江津一眼,挥了挥手叫他退在一旁,大步流星跨步过去,弯下腰三下五除二就将被子叠成了一个极标准的方块儿,然后正了正眼镜,冲大家笑笑,就走了。

陆江津想起往事,有些忍俊不禁。一座沉重而幽黑的铁门横在面前,他收回心神,已经到保密室了。

(12)

铁门紧闭,从玻璃窗外望不见里面的情景,这是一种特制的玻璃,由内看外一览无余,由外看内模糊一片。室里亮着白晃晃的灯光,十分宁静。陆江津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他一拉把手,门沉重地打开了。室里大概有二十多人,都在低头看书或工作,没有人关心他的到来。一位工作人员站在门口,让他出示了学员证并登记后,轻声说:“哦,你就是陆江津啊,你去那里吧--”她往一个角落指了一下。

陆江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见一个女孩子正向他招手。陆江津觉得这女孩子十分眼熟,忽然心头一亮,哦,竟然是她!

穿着军装的李双比在学校的时候显得更加英气勃勃。李双对他的到来行注目微笑礼。“两年不见了,你一点都没有变。真没想到你也来了五院,我是昨天看花名册才知道的。”

“我也没想到。”江津遇见了过去的校友,不免激动,正想和她攀谈,李双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小声说:“开始工作吧。”她起身打开一个铁皮柜,取出一本俄文书递给他。陆江津接过一看,正是《利用喷气工具探测宇宙空间》。李双又将一个古铜色的硬壳档案袋递给他,说:“稿纸都在里边,翻译好了就装在里面给我,我替你整理。”

陆江津当然明白“整理”是什么意思。他意识到自己就要从事一项特殊的任务了,心里免不了一阵打鼓,偷眼观瞧,别人根本未注意他,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他轻轻翻开书,只见俄文序言中写道:“本世纪初,在俄国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位被人们称为怪人的中学教师齐奥尔科夫斯基提出了一个在当时令世人难以置信的预言,他认为:地球是人类理想的摇篮,但人类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他还激动人心地宣称:人类必将走向太空,走向宇宙……”陆江津感叹,这真是个伟大的预言。

陆江津装模作样地翻译了一段《利用喷气工具探测宇宙空间》,便开始记述授课内容,记述一段后,又将《利用喷气工具探测宇宙空间》翻一页。如此一来,白天的课堂得到了无声无息的再现。江津奋笔疾书了两个多时辰,才完成了全天的内容。

李双见他完成了,淡淡的说:“交给我吧,我整理出来后,你再校对一次。”

江津道:“谢谢。”

李双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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