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响尾蛇”导弹被运往苏联后,陆江津也结束了在石景山教导大队对它的秘密研究工作。通过研究得到了一些基本信息,由于苏联方面催逼太急,不得不送去苏联,研究只得半途而废。
不久,北京的橡胶厂来信,高分子硅橡胶材料试制成功了。这是陆江津在开展s-2导弹叶轮测绘和反设计过程中一个意外的收获。通过橡胶厂反复试验和改进,这项新材料被成功研制出来,而且改进后的材料性能更佳,陆江津用它精确地完成了叶轮的测绘。此后,这种材料在军事和民用工业方面都得到了极为广泛的应用。尽管就材料本身的研制而言应主要归功于橡胶厂,但陆江津在这方面的努力和探索仍被视为一个典范,很快,他便又接到了新的密封垫圈任务。同样是非金属材料。
按照苏联技术资料称呼,密封垫圈的正规名称叫密封及传力元件特种膜片,是应用在液氧发动机上高压减压器部分的一种特殊材料。按照苏联的技术标准,需要选用“3岁公牛犊臀部上没有鞭伤的牛皮制作”。陆江津问了苏联顾问,为什么一定要选用这种牛皮,牛皮作为发动机密封材料有什么特异之处?但苏联顾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江津寻思,这种牛可不好找,尤其是受没受过鞭伤,这很难说,除非这牛就是专门为这个事儿养的。想来想去,决定去一趟橡胶厂,看能不能找到替代材料。这半年多经常跑橡胶厂,他和厂里的很多人都混得很熟了,尤其是一位姓金的技艺精湛的老师傅,江津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金老工程师听了江津的描述,说你要的这个东西可不简单哪!由于密封件长期在流体介质和高压环境中工作,必须具有良好的稳定性,体积变化要很小,不能轻易膨胀和收缩,不易溶解、软化和硬化;工作环境的温度很低,而工作起来的时候温度又很高,密封垫圈既要能耐零下一百多度的低温,又要能承受几百度的高温;縻擦系数要稳定,不能出现运动不均匀的现象;压缩恢复性要大,永久变形性要小,气密性和密封性要好;耐臭氧性和耐老化性要好,才能保证必要的使用时间。金老工程师说完了连连摇头,说我可以找几种材料试试,但希望不大,这要求太高了。江津说,那就试试吧。
组长甘有德见两个多月过去了,陆江津的密封垫圈没有任何进展,这天,把江津叫来询问。
(4)
甘有德是去年新来香山的。在过去的单位里,他一直给严钦当秘书。严钦调任导弹设计院副院长后,他还继续当过一段时间秘书。后来他主动向领导提出,要到基层锻炼一下。严钦向薛沅奇院长说,有德跟了我很多年了,人很实在,很有一股子干劲儿,想干番事业,但不足的就是,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从事的是行政工作,他现在主动提出来想去基层锻炼,我认为很难得,精神是可嘉的,可是我也愁啊,他没有任何专业技术背景,去干点什么好呢?
薛沅奇听明白了严副院长的意思,沉吟片刻,说先去发动机设计室吧,当个组长什么的,挑个担子先干着,我觉得他的发展还是要偏重于管理,当然技术也要懂一点,外行领导内行也不行嘛。他还年轻,可以学的嘛。
严钦说这个安排当然好,但他又有些犹豫,说技术上有德可完全是门外汉哪。学是可以学,不过得要段日子呢。
薛沅奇说,问题不大,技术上不是还有苏联专家嘛。我们是管理、技术两条线。
于是,甘有德便分派到了发动机设计室,挂了一个组的组长,陆江津、武修烈、赵栖梧都在他手下。赵栖梧背地里给甘有德起了个绰号叫“二话干部”,因为他的工作形式主要是两条:发表讲话,找手下人谈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甘有德雄心勃勃,到任后就立即召集全组几十号人开会,发表了十多页稿纸的讲话。他的讲话风格跟严钦一脉相承,很有点儿口才。甘有德说导弹这个东西不稀奇,导弹其实就是火箭,不过装了战斗部,要论起来,我们中国人可是火箭的祖宗!据史书记载,公元969年的时候,宋朝的冯义升和岳义方就制造出了火药火箭,过了几十年,唐福献等人又制成了军用火箭,公元1083年,西夏人入侵北宋,北宋军队用25万支火箭,打退了西夏的进攻,我国古代军事火箭有火龙出水、神火飞鸦、一窝蜂等几十种,早在明代的时候,我国便发明了二级火箭。十三四世纪的时候,火箭技术才从我国传到欧洲。200年前,康熙皇帝曾送给俄国沙皇两箱古代火箭,200年后的今天,苏联老大哥将两枚s-2导弹送给了我们,倒也符合礼尚往来。我想说明的一点是,中国人有的是聪明才智,不要老觉得技不如人,大家要拿出点儿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尊心来――这些年我们已经陷入到一个误区,各个领域照搬照抄苏联经验的现象很普遍,一边倒,报纸上不是说嘛,我们按苏联米丘林学说搞无性杂交,把番茄嫁接在马铃薯上面,把西瓜嫁接在南瓜上面,搞得西瓜不像西瓜,南瓜不像南瓜。这种现象很严重,苏联专家叫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出了问题就找专家,说是孩子哭了抱给娘!我看拄拐棍时间长了,就离不开拐棍了,离了拐棍路都不会走了,我们又不是三岁毛孩子,岂要拐棍来支扶?
甘有德还举实例说,密封垫圈这个东西没什么特殊的,不就是牛皮吗,为什么一定要到苏联去进口?我们的钱就这么好赚?我们中国地大物博,有的是好牛皮!(莫尔起初开的进口清单里确有牛皮,不过让严钦给拿掉了,估计正是甘有德的主张)他说到这里还幽默一把,讲了个笑话:大家知道“吹牛皮”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吧?杀猪的时候,为了让猪皮与猪肉分开,杀猪匠会在猪的腿上靠近蹄子处割开一个小口,用一根铤杆插进去铤一铤,然后把嘴凑上去使劲往里吹气,把猪吹胀,这样,剥皮的时候用刀轻轻一拉皮就会自己裂开,猪毛也好拔。咦,杀牛的人呢,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也去吹牛皮。谁知道我们中国的牛皮非常皮实,皮下脂肪又少,根本吹不胀。所以如果有人说他能吹胀一头牛,大家都会说他“吹牛皮”!大家不要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中国的牛皮好呀!
(5)
甘有德找来陆江津,问密封垫圈的事怎么样了?陆江津说正在和橡胶厂寻找替代材料。甘有德一听就火就大了,说为什么不用牛皮方案呢?为什么要标新立异呢?陆江津解释了一番。甘有德不悦的道,为什么不及时向我汇报?陆江津一时哑口无言。原来,甘有德来后,陆江津很快就发现他在技术上很外行,因此觉得对于他安排的任务,只要向他汇报最终结果就是了,技术细节不用跟他说太多,只须征得苏联顾问同意就行了。院里也是这个思想,管理技术两条线,即“技术当家、管理服务”。甘有德追问道,为什么不及时汇报呢?陆江津只得说,这是技术问题,我已经向苏联顾问马格斯汇报过了,他同意了。甘有德微微一怔,说今天先这样吧,回头我再找你,这件事,我有我的想法。
甘有德马不停蹄地去找马格斯。他开门见山的说:“我是来跟您探讨一个问题的。”马格斯让他讲。甘有德说:“就是管理和技术如何结合的问题。大家常说,管理技术是两条线,这没错,但绝不是两条平行线,而是相交线,它们之间必须要有交点。如果没有交点,就会形成两张皮,各行其是各自为阵,这个观点您同意不?”马格斯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便点头说两者确应该结合。甘有德循循善诱的说:“那具体怎么结合?”他微微一顿,不待马格斯说话,接着说,“管理上我把关,但要征得您的同意,您不会觉得这是额外负担吧?”马格斯迟疑了一下,“倒不是负担不负担的……就是感觉没这个必要,唔,您接着说。”甘有德说:“技术上您把关,但要征得我的同意,您都不觉得多做点儿是负担,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对,咱们搞个双同意原则,这样就很好的结合起来了,咱俩人,就是结合点。如果没问题的话,就这么办吧。”
甘有德不知从哪儿又听到一个说法,说陆江津为什么没去找牛皮,是因为新婚燕尔,蜜月期,舍不得安乐窝。甘有德心想原来如此,火更大了,对陆江津更不满起来。不仅陆江津,所有象他一样从所谓的名牌大学毕业的人,甘有德都不怎么看好。连中学都没读完的甘有德从不迷信所谓的名牌大学,认为大多是浪得虚名,不值一哂。名牌大学的学生又眼高手低。陆江津就是一根银样蜡枪头,悲哀的是,很多人包括院里的一些高层领导,都被这些光环所迷惑。“纵然生的好皮囊,月复内原来草莽”--甘有德想起来了,这是《红楼梦》里的两句,他没读过红楼,但老首长严钦给他讲过一些,接下来的几句更深刻: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甘有德认为,把“知识分子”从“工人阶级”的队伍里踢出去“计划单列”,是非常英明伟大的决策,事实证明,知识分子阶层相当靠不住,要说挑起国家的大梁,还得靠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甘有德把陆江津找来,下达了明确指令:立即去各地找牛。
江津说正在千方百计搞替代材料,3岁的没挨过鞭子的牛真不好找,况且用量又大,就更难保障。
甘有德皱眉道:“陆江津同志,我实在不想听你那些借口了。我们中国地大物博,大江南北几十个省,九百多万平方公里,就恁是找不出几头牛来?在这件事上,你横是推三阻四的。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愿出差吗?不就是舍不得被窝里那个女人吗?亏你还是入党积极分子呢,我说话不太好听,你这思想觉悟可还差一截子啊。”
听了这话,陆江津心里十分不舒服,忍了又忍,说:“断然更改技术方案,是不是得跟马格斯顾问通个气……”
甘有德睥睨自若的道:“规矩改了。技术上的事情,马格斯也要征求我的意见,经过我的同意。至于具体技术细节,你们在出差的路上好好探讨吧,我请示过上级,你带着他一起去。苏联顾问也要深入一线嘛,要靠前指挥,不能总坐在办公室对着图纸和文件坐而论道,月兑离实际。”他顿了顿,“为了提高效率,我再增派一组由武修烈负责,你们分两组同时去找。”他侧过身子,指着身后墙上的地图,用手指在地图上潇洒地虚画了一条线,“黄河以北归武修烈,黄河以南归你!就这么定了!”
陆江津表了个态,出去了。甘有德望着他的背影一阵冷笑,心说你不是不愿出差吗?我就偏要让你去!甘有德知道,这第一刀“威信之刀”必须落下去,否则他这个组长的权威就会大打折扣,别人就会不拿自己当回事儿。
陆江津刚出甘有德办公室,见赵栖梧守候在门口。赵栖梧见他神色,小声道:“挨批了?”陆江津悻悻的不说话。赵栖梧开导他:“不要有那么多想法,领导让咋干就咋干呗,要不然费力不讨好,还气坏了自己。不说了,刚才叫我呢,估计批完了你就得批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