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顺着主父的眼神望向身后的墓碑,缓缓开口问道:“主父说的可是先王后?”
赵雍笑了笑,神情中却满是苦涩,虽未回答,其意却已经不言而喻。
这天下,能羁绊住主父心的,除了孟姚,还能有谁。
“你相信命理天意之说吗?”赵雍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不相信。”赵信摇头道;“我命自在于我,与天命何干。”
赵雍听罢赵信的回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道:“我原来也是不信,可我遇见她后便信了。”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赵雍闭目,面露沉醉缓缓念道。
“这是我在梦中遇见的佳人为我鼓琴随唱,而我在舞剑伴舞,那种奇妙的感觉,别人永远不会体会到的。我从未如此沉醉过,如此的放纵自己任性所为。”
“所以我在亲眼看见孟姚的那一刻起,我就坚信这是上天为了补偿我赵雍,才将她送入我的梦境,送到我的身边。那时起我开始留恋邯郸,二年未曾离开邯郸,那座冰冷的王宫因为她的一颦一笑而不再变的冷漠,没有什么事情能比陪伴在她的左右对我更是重要了。”
说道此处,赵雍忽然笑容有些奇异,又道;“以前我读史时,每每看到夏桀、商纣和周幽之事时总会拍案大骂,心想堂堂天子,竟然为了一女子抛弃江山社稷,岂是男儿所为,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
“妹喜喜好裂帛之声,夏桀便时常派人在她面前撕裂锦帛,若是孟姚愿意,我亦能如此;妲己索要酒池肉林以纵其情,在我看来无非小事一桩;褒姒不喜言笑,幽王则为其点燃烽火戏弄诸侯以博美人一笑。若是换做孟姚是她,即便将整个王宫点燃,我也愿意换取她的嫣然一笑。”
赵雍说起此话时神情坦然,丝毫不以为忤。此话若是被外人听道,定会瞠目结舌。堂堂的赵国主父,以武功盛名于世的赵雍,竟然会有如此亡国之念!说出来恐怕天下无人相信。
可这话真真切切就是赵雍亲口说出的。
赵信暗叹,心想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夏桀和商纣早期也是有为之君,四处征伐武功极盛,幽王虽然文弱,但也甚是明理。可是为了取悦佳人,竟用了整个天下作为献礼。与他们相比,主父算的上幸运很多了,他最爱的人非但不是倾国倾城的妖女,而是知书达理,温婉淑贤。
主父在夜幕中凝望着银白色的墓碑,眼神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就放佛看见了当年婷婷袅袅站在自己身前的孟姚王后一般。
忽的低声喃喃问道;“你尝过爱一个人的滋味吗?”
赵信一怔,脑海中闪过了冉敏那张经历月兑俗的脸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赵雍有些诧异的望向他,面露不解道:“这是何意?”
“听闻邯郸令之女已经被指婚给你,你说的那人可是她,那你对她是何感觉?”
赵信挠了挠头,有些犹豫的说道;“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只是有时候会想起她,会很想见她,可有时候忙起来又会顾不上想她。”
赵雍晒然笑道;“你这不过是青年人之间的喜爱好感而已,哪里算得上爱。”
“若是真正爱上一人,定会对她梦回牵绕,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兮。每次哪怕我只是离开王宫片刻,就会无比的想念起孟姚,想念起她的一颦一笑,想念起她的恰到温柔。于是整日半步不离她的身边,即便出巡也是将她带在身边。”
赵信带着一丝疑惑问道;“那主父你为何没有一直待在邯郸,据我所知,王后诞下大王后不久,你就重新返回了中山地主持军务。”
“这便是孟姚和他人不同之处,其他女子若是得宠,必然持宠已骄,恨不得时刻将大王留在身边。可孟姚不是,她时刻不忘提醒我勤于政务,而不是沉迷后宫。她说她不想做妹喜,不想做妲己褒姒,更不想因为自己毁掉赵国一个有为的的君主,成为赵人唾骂的对象。所以何儿生下后不久,她就坚持让我离开邯郸,重新回到中山前线。”
赵信叹道;“我对先王后了解并不是很多,今日听主父您这么一说,先王后倒是极为聪敏、识得大体之人,也难怪主父您对她梦回牵绕、念念不忘,至今不曾纳后娶妃。”
赵雍仰头灌了一口酒,面露苦笑道;“既已相识孟姚,其他女子对我又有何意。你小子若是以后爱上一人,便会体会到其中滋味了。情之一物,在于专一,心中有了所执之人。其他女子对你来说不过过眼云烟罢了。”
赵信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喃喃道;“当真如此吗?”
赵雍点头道;“自是如此。”
伸手轻轻的抚模着身后白色的碑文,面露痴情状喃喃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能遇孟姚,实是我赵雍平生之幸,失去她,大概是上天不想我太过幸福了。我过去从不曾相信天命,我以为我就是天,我的命只能我自己决定,即便别人的命也只能由我决定。可她走的时候,我却发现我是那么的软弱无力,我根本掌控不了任何人的命运,包括我自己的。”
赵信见主父面露悲意,心中不禁升起悲切之意,黯然低下头,半响才喃喃道:“主父,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人有离散,月有盈亏,这本就是天理循环,我想王后定然也是十分爱你的,否则哪个女子不想夫君在身旁陪伴,又何必要催你重回战场。”
赵雍低声道;“爱又如何,你可知我此生最悔恨之事是何,就是未曾见到她最后一面。她染了恶疾,前几日还在书信中与我报平安,不到三日的时间宫中就传来了病危的消息。我一夜疾驰,终究还是没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你可知我在宫外听见宫中只有在大丧时才会响起的丧钟时,我的心几乎已经死了。”
赵雍说及此事时,泪水已经涌出,拳头紧紧的握住,往事种种,犹如历历在目。忽然霍地站了起身,拔出佩剑仰天长啸。啸声穿过原野,在夜色中久久回荡,其中满是悲凉之意。也惊动了远处四散开来的赵国骑兵,骑士们纷纷勒马安抚胯下的坐骑,只是低头不语,似乎都已经感受到了主父心中的悲伤,皆是面露戚然之色、
赵信从未见过主父如此神情,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万念俱灰的悲情人,同以往那意气风发的赵主父联系起来。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一种错觉。
那就是叱诧风云的赵国主父,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他即便得到了天下,也注定不会快乐,因为他最想要的,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失去了你,即便得到整个天下,又能如何!
血染江山的画
怎敌你眉间
一点朱砂
覆了天下也罢
始终不过
一场繁华
此刻,赵信身前的主父,不再只是高高而在上,而不过是个天涯伤心客罢了。
可惜这种错觉并没有持续多久,悲啸过后,赵雍似乎已经将心中的悲愤之情疏泄出了。在他收剑回鞘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他大踏步离开,却忍住未曾回身,只是留下了一句。“好了,夜色已深,我们回宫吧。”
顿了顿忽然停下了身子,侧过脸又沉声说道;“今夜我和你说的话,我希望你明早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可好?”
赵信低下了头,按耐着心中的千思百绪,只是低声简单的回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