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和日丽,永康城西郊的云家小院门口锣鼓喧天,好事的人又聚在了巷子口讨论起来。
“听说是威信侯府的人花了一万两银子请三娘子去坐诊呢。”
“哪是啊,人家三娘子手里有很多拜帖请她去坐诊,威信候为表诚意花了一万两银子送三娘子一块金字招牌……”
“啧啧,真是大手笔,够诚意呀!”
“三娘子的诊金可另算呢,如此折算下来可不只一万两了银子。”
“我听说还是七郡王替威信候求了情三娘子才答应,人家根本不在乎那点银子。”
“威信候府的人还亲自八抬大轿迎请三娘子去坐诊呢!”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叹了一声,“哎,这年头都说穷人家的女儿是赔钱货,我看三娘子就是个富贵命,虽是个匠人,但人家连高门大户都来求她,真真是了不起啊。”
云家小院里丝毫没受门外的影响,阮如玉母子三人慢条斯理地吃着午饭,威信候管家云清明也不急着催,一直在门外候着,只是叫那些小厮卖力地吹打,恨不得让整个永康城的人都知道,三娘子的首诊是威信候请去的。
这是云致远的主意,沈怡琳知道也没反对,她就是要把三娘子捧得高高的,一旦摔下来,才够狠!
吃了饭,祥哥儿在屋里小声问道:“三娘你真的要去治他家的儿子?”
云重紫在整理药箱,抬头看到他撇嘴的模样,笑道,“算起来锦鹏也是你的弟弟。祥哥儿你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也是个可怜的,我也不瞒你,他的病是被人害的。”
“是谁这么狠毒?”祥哥儿听到这话,瞳孔猛地收紧。
“我暂时不能确定,但我会查出来的,”
“你可有把握治好他?”祥哥儿面露担忧,“我倒不在乎你去治他,若万一治不好,我想那个沈氏一定会闹。”
云重紫歪着头想想,“估计沈氏巴不得如此,若是我治不好,一来随了她的心思,二来也好拿我的话柄,不过祥哥儿放心,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
阮如玉掀起帘子进来看到云重紫已经收拾妥当,该嘱咐的话这几日早已经说完了,治病救人这事她是绝不会拦着三娘去做的,就是哪一天云致远得了重病,她也不会反对,但是……
云重紫知道阮如玉心中的想法,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娘亲放心,不过是去治病救人,哪里还会出其他幺蛾子。”
祥哥儿也不放心,拉着云重紫的手说道:“不如我陪你去威信候府吧。”
“不行。你马上就要参加武举,乖乖在家练习,那侯府又不是龙潭虎穴,吃不了我的。”
云重紫果断拒绝了弟弟和母亲的相送,她一走出院门,云清明就笑着迎了过去,“我家侯爷备了轿子,三娘子请。”
他要替云重紫接过药箱,被云重紫阻止,“不必了,我自己拿着就好。”
云清明亲自给云重紫掀起轿帘,云重紫笑着点点头,坐进轿子里,她的笑容才慢慢收起来。
靠着轿厢,云重紫想起前几天芍药送来的消息,去了院子会有人接应自己,而那沈怡琳已经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准备?
那她就来个瓮中捉鳖!
※※※
此次进府与上回不同,到了二门云清明亲自把云重紫交给内院的吴妈妈,云重紫看了半晌才记起这人是云老夫人身边的。
吴妈妈年已过百,曾经做过云老侯爷的通房,但始终没有抬为姨娘,她在云家的地位相当于半个主子,就是云致远身边的女人见到她都客客气气的。
云重紫听到云清明介绍,正要向她行礼,却被吴妈妈拉住了她,“可折杀老奴了,应该是我向三娘子请安才对。”
“您客气了。”云重紫垂眸低首地侧过身让过,也不敢怠慢地回礼,“吴妈妈好。”
云重紫为了行医方便,只穿了一件淡粉如意云烟裙,墨色的秀发上轻轻绾起,斜插着一支碧玉簪子,未施粉黛,整个人清灵动人。
吴妈妈拉着她的手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才初次见三娘子,就像是相识已久,外人都传三娘子是从乡下来的,依老奴看三娘子一点也不比这京城大户家里的小姐们差呢。”
她的话明着听像是在夸云重紫,但只要细细一品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吴妈妈这是在提醒她,无论多么厉害也只不过是乡下来的村姑。
云重紫就当没听明白,上辈子比这更伤人的话她听得多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随她怎么说。
吴妈妈见云重紫一直抿嘴浅笑,半分怒意都没有,她倒吃惊不小,这才算睁眼打量身边的少女,听说三娘子今年也不过十四岁,比云金钰只不过大一岁,但她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倒是比大姐儿还超月兑非凡。
她仔细端看着三娘子的面容,越看越觉得惊奇,心中渐渐升起一种熟悉感,但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两人一路往前走,云锦鹏在云老夫人的偏院养着,可是吴妈妈却带着她去了祥和苑的正院,云重紫一想便知那里必定“热闹非凡”。
祥和苑较为偏僻,云老夫人喜静,爱侍弄花花草草,远远地没有走近,就可以闻到风中的芬芳。
刚进了院门,有小丫鬟就跑过来,向吴妈妈行礼,“妈妈快去吧,老夫人可问了好几遍了。”
“风风火火的没规矩,也不让金客吓着。”吴妈妈也算半个主子,对小丫鬟说话带着威严,转过头时却换了笑脸,领着云重紫往里面去,见到屋里的一众女人,唯独向最上首走去,“老夫人,三娘子到了。”
云老夫人抬眼一瞧,就见一个妙龄少女从花罩下的珠链后走进来,她身上穿戴得体,既不张扬也不寒酸,举止大方,并不像一般人家的女儿进了富贵门到处乱看,来到近前躬身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她把药箱放在脚边,垂首立在中央,即使不去看,她也知道屋子里的摆设。
此处是接客用的厅堂,纸门儿上挂着八扇紫檀雕刻吊屏,进门后是一道苏绣绣制的花开富贵,双面绣屏立在中央栩栩如生。
云老夫人年轻时过怕了苦日子,到了晚年很是爱摆弄名贵器皿,连地上都铺着厚实的猩红色毯子,她坐靠在软榻上,手中带着一串金珠手钏,轻轻揉捻着,“把头抬起来。”
云重紫缓缓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看向对面,云老夫人把眼一瞧,几不可见地皱起眉头,没等开口,就有人忽然上前站在她面前,怒目瞪着她:“怎么是你?”
屋子里除了云老夫人还坐着沈怡琳,她闹不过云秀荷也带她过来,只是忘记秀荷也认识三娘子,做事鲁莽又没分寸,在老夫人面前也敢大呼小叫,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小声呵斥,“秀荷,不得等无礼。”
“可是她……”
云秀荷见到此人就是传闻中的三娘子,不由想到前阵子自己生了场大病,心中更加火冒三丈,如果不是碍着祖母的面子,绝对要与她好好理论。
“怎么你们认得?我瞧着这三娘子也是眼熟。”
“回老夫人的话,之前三娘随宝瓶堂的唐大夫来过。”
“唔……”云老夫人沉吟,她可不记得什么宝瓶堂啊,什么唐大夫,她就是看着云重紫眼熟,有一种亲切感。
云老夫人不是云致远的亲母,沈怡琳对她也是客气有余而不敬重不足,两个人面上一团和气,但私底下云老夫人顶见不惯沈怡琳和她的两个孩子,不过只要她不触及自己的底线,云老夫人也倒不甚在意。
虽然云致远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云锦鹏却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云老夫人也曾经一门心思地盼着他好,不过云锦鹏的身子确实是个不中用的,她也就渐渐冷了心,不过老侯爷的爵位不能断,哪怕不是云致远的儿子,她也要从家族中另找他人来袭传下去。
当着外人的面,云老夫人也不想和云秀荷计较太多,冷冷地瞥了一眼她,又去看云重紫,这一瞧刚才心底的疑惑又浮现出来,一旁的吴妈妈随着她的目光看了几回,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老奴就觉得初见三娘子有一种熟悉感,原来和咱们二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呢。”
吴妈妈这话是说给云老夫人听的,被云秀荷听去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长得像!”
云秀荷的话是针对云重紫,却让吴妈妈下不了台面,她有些讪讪地睨了眼旁边,云老夫人的笑纹中多了几分僵硬。
云重紫却哑然失笑,觉得这话甚是耳熟,简直和前世的对白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她决不允许自己任人踩扁的。
“二小姐说得在理,三娘自然不敢高攀,只是不知像二小姐这等身份,应该是什么样的东西才可与你相配?”
云重紫始终笑着,明明笑得灿烂可人,看在有心人眼里却觉得暗藏锋芒,让人觉得刺眼。
云秀荷一时没听出来云重紫话中的含义,只顾着生气,也不管顾沈怡琳的阻拦,急冲冲地回道:“没有东西!”
云重紫听后抿了抿嘴不说话了,云秀荷愣住,一时不解,只听到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她才发现自己是被算计了。
“你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沈怡琳拉拦着,云秀荷早就冲上去撕扯了。
云老夫人看着这两个孩子,一个沉稳大气,一个骄横霸道,形容相似,脾气秉性却大相径庭,如果让她选,她宁愿让三娘子当自己的孙女,也不愿承认了云秀荷。
平日里不来请安也就罢了,来了还大吵大闹,真是给她长脸了。
“闹够了没有?”
云老夫人威严地喝道,把云秀荷吓了一愣,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虽然云老夫人是府中辈分最高的,但是连母亲都不敬重她,她又何来的害怕,于是梗着脖子一脸不服的样子。
云老夫人怒气反笑,冲着沈怡琳冷笑,“这可真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啊,倒把你的脾气秉性学了七八分像。”
沈怡琳连忙起身向云老夫人赔罪,“秀荷年轻气盛,请母亲饶恕她无状。”
“好个年轻气盛啊,我瞧着三娘子年纪也不大,怎么反倒比你女儿还端庄懂礼?别瞧不上人家是乡下来的,有些人一辈子呆在高门大户里做小姐,也不见得强到哪里去。吴妈妈带二姑娘回房抄女戒,让她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沈怡琳听出这是拐着弯得责骂自己呢,她低着头脸色阵阵发白,当着下人的面,她根本无法发作,就算云老夫人再怎么不管府中事务,可是辈分在那摆着,将来世子之位还要靠她来决断,而且她和宫里的太后走得又近,得罪她没什么好果子,更何况当着三娘子的面,她也要把脸面挣足了。
“老夫人教训的事。”沈怡琳扯了一把云秀荷,“还不快给祖母道歉。”
“娘!”云秀荷想撒娇。
“娘什么娘,你还好意思叫娘!”
云秀荷咬紧下唇,不觉得自己有错。
云重紫见气氛有些尴尬,她走到云老夫人面前行礼,“都怪三娘逞一时嘴快,陷二小姐于不孝不敬之罪,还请老夫人责罚。”
“没错,都怪你!”云秀荷狠狠地瞪着她,“你还算说了一句人话,嗷……”
她还没说完,沈怡琳气得暗自掐了她一把,“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一句话也不许说!”
云老夫人看着儿媳妇和孙女之间冷冷地笑过,向旁使了个眼神让吴妈妈扶云重紫起来,她是老了,但还没到糊涂的地步,云秀荷三番四次挑衅,任谁也不会舒服,云老夫人最见不惯她拿自己的身份压人,她何尝不是出自农户家的女儿,如果老侯爷还在,看到自己的孙女瞧不起乡下人,他一定会气得翘胡子打人。
她拉着云重紫的手安慰:“好孩子,这事哪能怪你!”
这是云重紫重生以来第二次见到云秀荷,不过两三句话,她就像点着的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地冒火。回想起前世,云重紫忽然觉得不是云秀荷的手段不高明,而是她那时候的自己太笨了。
云重紫暗自摇头,怕是自己还没有报仇,云秀荷先被自己的所作所为给蠢死了。
自从来到京城,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找准机会接近威信候府,根本连计划都没实施呢,这沈怡琳母女俩就已经按耐不住地轮番找她麻烦。
想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自己是何等身份,如何相识,她们这种人注定都是是恶的。
云重紫趁着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时,略微倾过身子凑到近处,以两个人的声量说道:“谢老夫人体谅。来之前三娘准备了前朝后妃的驻颜秘方送给您,但见老夫人这般年轻,又不敢拿出来献丑了,不过这是三娘的一番心意,还望老夫人笑纳才是。”
云老夫人一听,眼睛倏然一凉,怒气也消了大半,拍着她的手笑道,“能这般想着我老人家,果然是个好孩子。吴妈妈打赏,重重的赏三娘子。”
自古红颜多爱美,云老夫人就是其中之一,云重紫根据前世的记忆回想起她的爱好,也是投其所好罢了。
沈怡琳伸长了脖子想听听两个人想说什么,奈何她们的声音实在太小,不过听云老夫人不仅夸奖还又赏赐,气得狠狠地咬住后牙槽,就连云秀荷也嫉妒得两眼发红。
祖母真是老糊涂了,被三娘子灌了什么**汤?
“三娘子只是借花献佛而已,再者说能让老夫人开怀一笑,也是三娘的福分。”云重紫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接过吴妈妈的赏赐,有时候承礼反而更让人觉得尊重对方。
云重紫谢礼后,又道:“只是三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夫人恩准。”
“你来此是客,还平白受了委屈,是我们府上怠慢了你。”云老夫人见云重紫说话不卑不亢,做事也不故作谄媚,越看越喜欢得紧。
云重紫走到云秀荷替她求情,“三娘本是个外人,有些话不应当讲的,但我瞧着老夫人菩萨面相,便知您这次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说是要罚二小姐,但心里却最是心疼小辈的了。三娘愿做个恶人替二小姐求情,不知老夫人可否原谅二小姐这一次!”
虽然“刀子嘴豆腐心”这话听着别扭,但那句“菩萨面相”甚是说进了云老夫人的心,哪怕她是真有心想惩罚云秀荷,让她知道些规矩,但听了云重紫的求情,连最后一点怒气都化为乌有了。
自始至终沈怡琳都没有为自己的女儿求情,她是不喜老夫人的做派,更不敢当众回嘴,她心中也觉得是该让不争气的女儿长进一些。
沈怡琳活了一辈子,看了一辈子高门大户里的争斗,如果云秀荷再如此任性妄为,将来受苦的只会是她自己。
云秀荷现在看云重紫哪里都不顺眼,觉得她的笑是那么刺眼,和祖母说话又谄媚,想到她还假惺惺地为自己求情,她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起身推了一把云重紫,“不用你假装好人,不就是罚抄女戒有什么了不起!”
云秀荷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门,沈怡琳强忍住才没有追出去,她见云老夫人气得发抖,乖顺地替她顺气,“是儿媳的错,日后我会多加管教。”
云老夫人挥开她的手,“哼,我看晚了,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将来有二姑娘受苦的时候。”
“母亲教训的是。”沈怡琳说完,又走向云重紫身前,关切地问:“三娘子可有伤到?”
沈怡琳今天十分乖顺,如果不是早就识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然连云重紫都要以为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是个温婉的名门贵妇。
她如此温良让云重紫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既然沈怡琳想做戏,她就陪着唱,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无妨的,二小姐伤我误会我都是小事,夫人也不要担心,老夫人一看就是大度的,我替二小姐求个情,她老人家绝不会为难她,”云重紫叹了口气,“只是我见二小姐气性这么大,可别因这点小事想不开出了其他差错才是,夫人还是去看看吧。”
云重紫见沈怡琳避重就轻,她也不客气,一句话就点出云秀荷今日所犯下的错误来,先是口舌,又对长辈不敬,现在还伤人,既然她云秀荷敢做,就别怕人家戳脊梁。
沈怡琳见没糊弄过去,连老夫人也面露不喜,就知道又中了三娘子的计。
她眯着眼睛看向对面,温和的目光中飞快地闪过一道阴毒地光,沈怡琳逼迫自己要笑,“三娘子说得对。”
沈怡琳的笑僵硬地像是在嘴里含了什么东西,“我这就去瞧瞧她,刚才的事还希望三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三娘子虽出身不高,但母亲也常教导我们要宽以待人。”云重紫笑得坦然。
原来看着痛恨的人在自己面前忍气不能发作,心中果然爽利,以沈怡琳高傲的性子,最做不来的就是伏低做小的事,然而一旦她隐忍不发,必定有阴谋诡计。
沈怡琳越气,云重紫越笑得真切,云重紫越笑,沈怡琳越气得咬牙。
“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去看三娘子等下坐诊有什么需要的你去备下,”云老夫人看见沈怡琳就觉得不耐烦。
“不需要的,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那就派个小丫鬟在旁伺候着吧,三娘子累了端个茶倒个水也是她的福分。”
沈怡琳不容云重紫拒绝,从门来唤来一个名叫“小雪”的丫鬟,年纪看着比云秀荷还小,应该是三等丫鬟的身份,长相清秀,有几分敦厚。
“见过三娘子。”小雪乖巧地向云重紫行礼。
云重紫抿嘴笑过,也不拆穿沈怡琳的把戏。
说话间,沈怡琳已经向云老夫人退安,小雪也跟了出去,云老夫人才拉着云重紫单独叙话,“刚才的事让你见笑了。”
“是三娘让老夫人为难了。”
云老夫人又与她说了阵话,才让吴妈妈带着她去了偏院,她身子乏也懒得动,待吴妈妈回来时,她已经小息了片刻,听到有人走近才懒洋洋地问:“都安排妥当了?”
“是,我吩咐小雪不要打扰三娘子诊治,也不知道三娘子能不能治好锦鹏少爷的病。”吴妈妈立在一边回话。
云老夫人掀开眼角指了旁边的杌子给她,“坐下说吧,这里又没外人了。”
吴妈妈笑笑,也不推辞,她们名义上是主仆,但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共事一夫,吴妈妈没有子嗣也没个名分,和云老夫人一辈子作伴,比亲人更亲。
云老夫人叹了口气,“我是不指望了,就算治好了,我看锦鹏那孩子也不是长命的样,我们还是早些做准备,一旦锦鹏没了,皇上就更有借口不下旨了封世子了,老侯爷的传承可不能这么断了。”
“老夫人考虑的周全。”
“说起来那个三娘子,你看和她秀荷站在一起,那眉眼很像咱们家侯爷呢。”云老夫人又道。
其实吴妈妈第一眼见云重紫也觉得眼熟,只是没把两人往那一处去瞧,“还是老夫人眼尖。”
“只是性子却大相径庭,瞧瞧沈氏养得都是什么祸害,生不出儿子,连个女儿都教养得这么不懂规矩。丢人现眼。”
“二姑娘的性子还没有定性。”
“最好是没定性,要不然就晚了。瞧瞧她现在都快成什么了!”云老夫人有些口渴,端起茶杯抿了小口,“别看三娘子是乡下来的,倒比秀荷有千金小姐的做派。”
“三娘子是个玲珑有心计的,做事也妥当,并不算张扬。”
“有时候我倒希望她是我的孙女,也好过那个不争气的……”云老夫人话头突然断了,半眯的眼睛缓缓睁大,犀利的光乍现,“那三娘子姓什么?”
吴妈妈拍拍脑门,“哟,这老奴可真不知,不如我去问问她?”
“不要去,太刻意了,要是被沈氏知道也不好,三娘子的姓氏只要稍作打听就能查到,听说是青州来的?我觉得这里有些蹊跷啊。”
吴妈妈没有接话,但是赞同地点点头,相似的容貌,也是来自青州,以她伺候了云老夫人几十年,她心中的想法不难猜到。
“你去打听打听三娘子的来历。”云老夫人又闭目养神起来,好半晌才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如果真是我心中所想,我想那沈氏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且说吴妈妈把云重紫带到偏院介绍完离去,所有的丫鬟婆子都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盯着传说中的“三娘子”猛瞧,云重紫并不介意,在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后微微蹙眉,吩咐道:“小雪去把窗户都关上,还有把院里熬着的药都倒了,把药渣拿来给我看看,另外让厨子写张单子,我需要知道你们少爷平时都吃些什么。”
众人不解大家互相瞧着,小雪见状,叉着腰吼过去,“还愣着干什么啊?刚才吴妈妈的话你们没听见么?三娘子吩咐你们做什么就照着听就是,你们以为三娘子是以往的那些医士吗?她可是永康城里赫赫有名的三娘子,三娘子不计较,老夫人可不会轻饶你们。”
别看小雪年纪小,说话嗓门倒不小,叉腰怒吼的样子也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沈氏的人也不敢开罪,一句话不说都乖乖去做事了。
云重紫好笑地看着小雪张罗,脑子里一直回想前世,可是以她的好记性,也不记得有这么个机灵的小丫头。
可惜是沈氏的人,若是稍稍教倒也能堪大用。
小雪从外面拿着新沏的茶水进来,恭恭敬敬地给她斟满,双手端给她,“三娘子请喝茶。”
“放下吧,我自己来。”
吃一堑长一世,在处处是危机的侯府里,她早就不信任何人。
小雪见云重紫不接茶,便放在桌子上,她左右看看没人,又到门口瞧了瞧,才把大门关紧,又重新走到她面前,半跪下,“三娘,我是芍药姐姐的人。”
云重紫一挑眉却没接话,就见小雪从怀里掏出张纸条给她,上面写着“自己人”,最底下画着芍药独创的小花。
小花上有一处凹陷,确实是芍药的笔迹,可她依旧没松口。
小雪看出她谨慎,解释着:“前几天芍药姐姐就知道三娘子要来,那沈氏一定按耐不住地会找人跟着你,我原也是浣洗女,母亲和夏妈妈是同乡,但我母亲死得早我一直没机会进内院,但这次沈氏为了撇清关系,特地从外院找到我跟随您的。”
“沈氏还挺小心的,我想她应该也没吩咐你做别的事。”云重紫听她这么一说倒也信服了些。
“三娘子果然料事如神,沈氏叫我过去没说什么其他的,只是告诉我一切听您的吩咐。”小雪的眼睛里露出敬佩,“我听芍药姐姐说您曾经救过她的命,而芍药姐姐也救过我的命,她待您如亲姐妹,我也会像对待亲姐姐那样待您。来之前芍药姐姐已经吩咐过了,在这府里,我一定会护您周全。”
云重紫这才扬起笑,扶着她起来,“芍药也太紧张了,这可是老夫人的偏院,料想沈氏也不敢胡作非为。”
小雪却不敢掉以轻心,替她换了杯茶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喝,几口咽下去,又到院子里跑了一圈,笑盈盈道:“三娘,这水和杯子都没问题。”
云重紫见她调皮的样子哭笑不得,“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芍药姐姐啊,她教了我许多呢,告诉我睡觉的时候记得关好门窗,吃饭喝水都要先试过。芍药姐姐说只要护了三娘子周全,将来我们才有好日子。”
小雪这会倒有了几分少女的可爱,小脸红扑扑的,让云重紫不由想起前世的芍药和自己,也是这般天真浪漫。
云重紫也没拦着她这么做,在看了云锦鹏的药渣,和厨子写的单子,她去院子里净过手后,就让所有人都进房间看自己治病,她本可以不用这么做,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少不了引人口舌,尤其是侯门里下人的那张嘴,能活活害死一个人。
房间里门窗紧闭,所有人都站在云重紫身后几步外,她让小雪拿着药箱在一旁候着,她来到床边看着已经昏迷许久的云锦鹏眉头渐渐收紧,他比之前病得更重了些,身上的黑瘤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云重紫坐在床边上,拿块帕子搭在他的手腕上,她边把脉,边扯过他的衣领翻看,前胸后背布满了毒疮,只要轻轻碰到就会感到剧痛,床上的人受不住地轻轻申吟。
“三娘,锦鹏少爷怎么这么臭?”
恶臭迎面扑来,小雪捂着嘴小声嘀咕,她看云重紫眉头都没皱一下,扒开他的嘴巴,往里面塞了一块准备好的药材,更是对她的毅力和胆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重紫没有回话,她看过药渣和膳食单子,全部两两相克,食物抵消了药效,这些搭配在一起对云锦鹏的病根本起不到作用,他的内毒无法排除,这应该也是云锦鹏无法治愈的原因之一,如今他的病已经深入肝脏,就是排了毒,他也是半个废人了。
狐惑并不是无法治愈,但需要对的药方和长时间的膳食调理,云重紫恰恰就记得《四部医典》里就有一条治疗此病的秘方,可是她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云锦鹏这病到底是如何得的?
房间里一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云重紫挑破脓毒的微弱声音和云锦鹏疼痛申吟,她们可从来没见过女大夫,这男女授受不亲的,碰到哪都觉得不妥当。
身后渐渐传来议论声,云重紫猛地停下手中的针,转过身快速走向其中一个丫鬟,以迅雷之势把她拎到床边上来,冷然低喝:“既然你话那么多,要不你来做?”
“不不不……三娘子,奴婢不敢!”
云重紫面无表情地把她放了,又坐在桌边喝着茶,“这会子敢说又不敢做了?平日里是不是你们伺候的云锦鹏?”
几个婆子丫鬟见刚才云重紫如此冷然的一面后,吓得连大气都不敢粗喘一声,纷纷低首点头。
“我已经瞧过了,等下就回禀老夫人去,其实你们少爷的病应该早好的,但就是你们平日里伺候的不上心,才会一直迟迟不好。”
“三娘子,你可不要胡说!”一个婆子撞着胆子说话。
“我胡说,那咱们一起去老夫人那回话,看她是信你还是信我!”云重紫幽幽向小雪道:“去请老夫人过来主持公道吧。”
所有人一听要找老夫人便不敢再顶嘴,之前的小丫鬟被云重紫拎来拎去早就吓泣不成声,“三娘子冤枉啊,我们从来不曾怠慢过锦鹏少爷啊,吃穿用度都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做的。”
“包括这些吃的?”云重紫把膳食单子扔在地上,所有人一齐点头。
这下子云重紫了然于心,冷硬的面容忽然柔和起来,她笑着拍了拍那丫鬟的肩膀,“你们夫人果然是慈母来着。看在你们夫人的份上,我就暂且信你们一回吧,但是……”
云重紫话锋一转,嘴边的笑没了温度,“我要给你们锦鹏少爷看病,少不了动手动脚,我身为医者心无杂念,倒被你们几个婆子碎嘴扰了心神,若是让我听见什么不好的,心里不爽利,就不想治了,要是被老夫人或者夫人知道了,怎么治罪你们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都是我们嘴碎不该污了三娘子的耳。”有婆子听出云重紫话里的意思,急忙见风使舵,“三娘子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治病救人乃天理,是我们这些人没见识,还请三娘子不要和奴婢们计较。”
“自然不会计较的。”云重紫勾了勾嘴角,“不过我记性很好,若是以后你们再……”
“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云重紫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沈怡琳的人,她公然训斥她们,就是要借这人的嘴告诉沈怡琳,云锦鹏的病有救,再者就是让她们知道,日后拿这事来碎嘴,她一定不会轻饶了她们。
她见效果还不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命人去打了水给云锦鹏洗清身上后又喂了药,直到忙到了傍晚时分,云老夫人派人请了好几次,云重紫才后匆匆吃了点东西去回话。
见到老夫人,云重紫先提出给云锦鹏排毒,她说:“以往大夫的诊断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把毒脓挑破根本无济于事,内毒还存留在体内,根本没有排除,所以从现在起小少爷三天内不能进食。”
“排了毒就会好了吗?”云老夫人撵着佛珠问道。
“老夫人放心,三娘子一定竭尽所能,不辱老夫人的一片厚爱。”
云老夫人听到自然是心疼,不过她见三娘子信心十足也没拦着,云重紫要在威信候府呆上三天,吴妈妈请命给她送信回家。
云重紫看着她一脸焦急的样觉得有些奇怪,心下一想便猜出这是云老夫人的用意,反正有些事是瞒不住的,让老夫人知道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
云老夫人又问:“那锦鹏什么时候会醒来?”
“随时都会。”云重紫也不瞒她,“所以我想要求老夫人允许我在小少爷外间搭个床榻,以便我给他诊治。”
“可是……”
“老夫人不必担心,外间有小雪陪着我,更何况小少爷排毒期间很是关键,根本离不开人。”
云重紫知道云老夫人迟疑什么,她是觉得自己一个未出阁女儿家身份和男子共处一室对名声不好,大元虽崇尚医者,但女子行医毕竟还是少数,除了深宫里娘娘身边的女医官,平常百姓家的内院很少用女子看病。
云锦鹏之所以还在内院里,根本是因为他一身的病就是想胡来都没那力气,整天昏迷不醒不说,必须要一大堆人伺候着才行。
云老夫人在乎云重紫的名声,但更想让自己的孙子好,再者说自己的大孙子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大元男女十四不同席,让旁人知道也不会多言,于是道:“三娘子真是医者父母心,老身感激不尽,我们威信候府就全指望三娘子了。”
又叙了会话云重紫才离开,回到房间她就让丫鬟婆子们都各自离开,小雪要服侍她就寝也被拦住,她已经习惯不用人伺候,到了深夜小雪熬不住已经沉沉睡去,云锦鹏随时都会醒来,云重紫就一直坐在桌前,微弱的烛光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
想到云老夫人那番话,云重紫的心底泛着冷笑,说白了她还是盼着孙子的好,哪里肯顾及一个外人的名声,就算她知道自己是云致远的女儿,哪怕是个嫡女,为了云锦鹏,云老夫人也是能狠下心来的。
历经一世,云重紫早就看清所有人,对此凉薄的老太太,她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她之所以同意上门坐诊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这龙潭虎穴中有自己的最痛恨之人,她有什么不敢来的!
云老夫人已经对她的身份起疑了,她讨得了老太太的欢心,以后祥哥儿就多了个人护着。
诚如云老夫人那句“医者父母心”,就是日后沈怡琳拿此大做文章,也是没用的。她见沈怡琳今日这么温婉识大体,就是用脚尖都能想出来她又在耍阴谋。
云老夫人想救孙子,沈怡琳暗地里使手段,以她对云秀荷的了解,她必定也不会善罢甘休,所有人都各怀鬼胎,那么她就来一招引蛇出洞,让她们来个狗咬狗!
所有事情都按着云重紫既定的方向一步步前进,只是……云重紫看向床上的少年,目光沉沉,他在上一世是要死的人,这辈子若是改了命,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床上的少年似乎有所感应居然猛地一颤,哇地一声吐了口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