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马朝前走着,它肩上拴住大车的链条松松地下垂,只有在上坡时才绷紧。我认为,这对辕马来说,是很不公平的。
“全是辕马拉的车,”我很不满意地对张德生说。
“大车一动,车身就没有什么分量了,”他解释说。“我要是叫它们拉的话,它们可以把整片土地都要拔起来呢。等我们把邮包装上了,你就会看到,它们全都使劲了。”
天已破晓了,东方露出一抹淡红。鹊儿在树丛里鸣啭,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清晨坐在马匹后面,听着鹊儿欢唱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从远处的牧场上传来了一个男人吆喝狗的声音,“到那边去!”
“那是李老头儿正在把母牛赶回家去,”张德生告诉我。“他今天起的这么早,准是要去上哪里去了。”他想了一会儿,“他还欠着我的邮费呢!”
他生气地用缰绳抽打辕马的,“走啊!”过了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说:“相信别人看到头来就是这样:他们坐着马车到处逛,而我不得不赶着马车到处转。”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穿过了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立刻奔上了一条迂回林间的小径。树木越来越稠密,篱笆不见了,四下里全是丛林。
马蹄扬起的尘土腾到半空中,再轻轻地落在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上。车轮擦过斜生的灌木林,有时陷到土坑里,大车便摇晃起来。
我要张德生给我讲他的冒险故事,我可是把他当成名人看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吹牛的时候,他就成了故事里的英雄。
张德生在这种打架事件中只有一次被击败过。那一回,他醉得连站也站不住了。一个平时很厉害的人打了他,报了宿怨。他迅猛的袭击打得张得生昏厥了过去,瘫倒在地。等张德生醒过来时,那人走掉了。但是第二天一早,张德生就赶到了他的牛棚,这使那人大吃一惊。只见张德生用他那两只力大无比的手抓住第一根栏杆,涨红了脸吼道,“你现在还是不是很拽,跟昨天一样?是的话你就出来!”
那人提着半桶牛女乃站着,呆若木鸡。
“我,我现在不行了,”他突然苦苦哀求,还用手势表示完全投降。“你现在清醒了,你清醒的时候会打死我的。”
“你昨天晚上打了我,”张德生被这种态度弄得有点为难,但不审不肯罢手,“过来,你到是再过来打我呀!”
“昨天晚上你喝醉了酒,”那人争辩,“连站都站不住了。可是你清醒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同你打架的。我要是动手,那准是我疯了。”
“真该死!”张德生吼道,不知如何是好。“出来呀,胆小鬼!”
“不,我就是不同你打,你清醒的时候我就是不打。随便你骂我什么都行。”
“你不打又顶什么用?”张德生发急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人和颜悦色地说。“骂我一顿并不能让你觉得好过,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我很难受,”张德生咕哝着,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好象在辨别方向。突然,他疲乏地倚在围栏上。“我今天难受得象条丧家狗一样。”
“等一下我给你喝两杯浓茶,”那人说,然后给张德生端出了两杯上好的浓茶。
后来,张德生走的时候牵了那个人卖给他的一匹马,妈妈说是好马,可爸爸却不同意。
我想让张德生给我讲一下类似的故事,所以我说,“张德生,我听爸爸说你打起架来很厉害,象打谷机。”
“他真的这样说吗?”他乐滋滋地嚷道。
他坐着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爸爸和我很好呢,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日子会很长。人家告诉我他以前跑得很快,那天我打量他时,真就发现他的腿特别的长。”
我们穿过丛林中的一大片开阔地。那里有一个坍塌的双面篱笆,是用沿篱笆砍倒的树木搭起来的。篱笆围着牧场,牧场上长着树苗和矮树,标志着这里又将恢复原来的外貌。一条废弃的,杂草丛生的小路,从篱笆的活动栏杆通向一间无人居住的小木屋,屋边有几株疏落的小树,树叶轻拂着围墙。
他突然从沉默中惊醒,又兴致勃勃地说,“这是薛家明住的地方,过一会我让你看小张超摔死的那个地方的树桩。那天,那匹马月兑缰而逃,把他摔下来了。两个月后,张超的爸爸用一条很粗的铁链条把自己捆住也跳了水坝。等会儿我让你去看看那个水坝。那个树桩离这里不远了。就在附近,前面大约二十米处。小张超的胸部凸起一大块,象我的头这么大。他准是刚好跌在树桩上。”他停下车,在大车上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在牧场上搜寻着,“就在那儿,”我顺着他的手指着的方向。
马停了下来。
“就在那边,看见了吗?那棵枯死的老树,抬起头来!”他向一匹正要吃草的马喝道,“我要再看一下树桩,过来,我指给你看。”
我们翻过篱笆,走到一个被火烧焦的树桩前面。树桩上还有些残根,他的边还有一片长草的洼地。
“人家说他的胸部钩在这个树疙瘩上,脑袋撞在这里。”张德生指了指树桩上两个穿越的尖根。“他的马,是从哪里跑过来的呢?那马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把手顺着一片牧场划了个半圆,“再过去一点……随后在那棵树那里拐弯,我估计他在那里抽紧了缰绳,然后经过那丛山蕨,再踏上这片平坦的草地。马一定是在这树桩跟前受惊逃走的。”他给我分析。
他从树桩那里跨出了四步,用眼光测量了一下距离。“他大概就是从这里落下马背的,马是在这里受惊的。”他把手朝篱笆一扬,“他向右边摔倒了,”他停了一会儿,凝视着树桩。“可能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了。”
我们回到大车上后,他告诉我,儿子一死,爸爸也不正常了。
“算不上有病,他却象破产一样,整天愁眉不展的。”
我们来到水坝上时,他又勒住马说,“是那儿,靠近那一头的岸,水很深。当然,打那以后,那里已被淤泥堵塞住了。他一直往水里走,再也没有上来。他的老婆和另一个儿子以后就搬走了。她一定是觉得难过。现在你就是想在他那屋子里找一盒火柴都找不到了。我赶着马车来,把她的几件家具搬走了。天呐,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显得那样憔悴。等后来再见她的时候,她又胖了些。”
张德生赶上马路后接着说,“人家说一个人跳河自杀的时候脑子已经乱了。也许真是这样……我不知道,不过张超的爸爸可不是这样。他是个好人,他只需要一个朋友对他说,活下去,他就会好的。遗憾的是,那天我正忙着给马装铁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