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回到了当年在九处书库那一排排书架间流连忘返的日子,连鼻子都能重新回味书页间的岁月气息,指头捻起一张纸翻过去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心灵像是多了一丝滋润。尽管离传说中那种抛开手中物天下尽无书的彻悟境界只近了那么一点点,颜子虚很快发现剑诀其实也是书,只是越高深的插图少一些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自从心底那个时空封印完全破碎后,多了一种以前在九处书库看书时没有的恍惚。似乎能想起从前曾经有过抱着一大堆书乐不可支的日子,这让他觉得有些感叹,在这一闪即过的回忆如同梦境的回忆里,那些小小的书里每一页都有插图,人来人往、刀来剑往,每个模糊的画面都让他觉得世界无比蔚蓝,充满鸟语花香。[搜索最新更新尽在;这种莫名氛围里,原本有些陌生的剑诀好像多了一丝亲切感,像是重回多年前跟某个邻家小女孩儿懵懂捏泥巴,完全没有初见的生涩,一切都发乎自然顺畅无比。颜子虚毫不在意自己似懂非懂的某些玄奥词语,以至虚境界加上那包含四万八千虫的水滴的感悟,足够他以一缕轻烟的潇洒姿态轻松闯过九十四本书册构筑出的这个庞大复杂到让人疯狂的世界。
没有荆棘扎身,无需火中取栗,堪比马踏花径眼高低,看得娇羞共从容。也只有左慈这般两世夺天的人,看到颜子虚举重若轻的月兑去至虚境界前的那层惑后,才会生出奇想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胆之举——摒弃入门阶段,直接将寻常人苦修十年也不一定能懂的艰深剑诀和修行法门放到一个仅仅知道握剑方法的人面前。
虽然闭目无视,但是颜子虚每一丝变化都清楚的反映到白发少年的心底明镜上,由开始的平静自若到后来逐渐变得如痴如醉的沉浸在那大堆书册之中,他大多时候翻页快速随意得能让著书者气急吐血,而某些时候也会中了一箭般跳起来再去翻找某本已经翻过的书,哪怕只是翻到某页扫过一眼后露出欢喜神色甚至鄙夷的抽动嘴角。左慈看得真切,整个过程中颜子虚停下来皱眉的次数极少,仅有的两次是在阅读两本极薄的书册。
一本只有两页纸的叫《长剑剑术总歌诀》,他停下皱眉沉思了近一个时辰后也随手丢到了一旁;另一本封面蓝底无字虽然有十余页,但与其说其是书册倒不如说是书帖更准确,每页只是龙飞凤舞写了两个字,连起来就是一句话,像某人无聊时练笔胡乱写的句子被更无聊的人收拢装订在一起。
“快到晚上了窗棂上别忘记切枝桃花插上。”
颜子虚看到那本无字的时嘴里念念有词,没有鄙夷和欢喜,眉头蹙起松开再蹙起反复数次。看到他最终还是把这册书帖放到一旁,左慈忍不住睁开的眼角细缝又闭上,心底不为人知的叹息了一声,满是遗憾。
待二十七日很快过去,那一大堆书册如同残垣断壁般堆在颜子虚身旁,那本厚厚的《论剑诀与符术》也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如梦初醒般活动了一下脖颈,在一旁抓起一物径直走到左慈近旁敲了敲桌子。
左慈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正是那本只有几十个大字的无名字帖。
“是不是最高深的剑诀都要搞得这般神秘?故弄玄虚其实不是个称赞的词。”颜子虚笑着再度把书帖上那几十个字连起来念了一遍,“快到晚上了窗棂上别忘记切枝桃花插上?我可以由此想到很多种情景,有些甚至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拿出来说,要是写这个的人已经归去了我倒还不怕亵渎古人。就怕这人要是还在人世,要是不小心像你一样的夺天境,要是不小心还让他知道了……”
左慈打断了他的揣测,饶有兴趣的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对这个会没太多兴趣。”少年的眼光停留在字帖上数秒后重新望向颜子虚,黑色中带着丝丝紫意的瞳孔里透露出认真意味。“你知道这是谁留下的吗?”
颜子虚等着左慈自己的回答,从那认真的眼神他看出白发少年并没期望这个问题能得到正确的答案,而且极有可能自己还真的拿古人开了玩笑。
“我上一世年轻时有一位交好的故人,陪我做过许多荒唐事,最荒唐的现在想起来莫过于把他喝醉时写的三幅字裁剪下来,留在这作为他的衣钵传承等待合适的人出现。”左慈点了点那本无名书帖,眼神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笑着问道,“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那你就是他的衣钵传人啦。”
衣钵两个字说得很重,语气透露出些古怪,以至于颜子虚反问道,“就这几个字,没有其他钥匙之类的?我还以为对这个书帖有感应的人就能找到隐藏的法诀什么的。”
看到颜子虚失望的神色,左慈不禁笑道,“他当年倒是留下了一句话。”
“是什么?”颜子虚眼睛一亮,“我就说不会那么简单只会让我天枢穴一热就没反应了。”
左慈听罢摇头,“他说如果我胆敢窥视书帖中隐藏的秘密就是正式承认当了他的徒弟。”
“就这样?”满怀希望的某人一脸失望,“难怪以你夺天境界的修为也说不出有什么奥妙。原来不是看不穿,而是不想叫人师父。”
左慈也不生气,“三本书帖中一本被你大师兄姬烽火带走,还有一本被你师姐姜凤雏拿去了,留下这本你既然能有所感应就送你了。我也算完成了一个未了的心愿。”
颜子虚再次把那句月兑离了原本语境而其中深意难明的话念了两遍,不甘心的问道,“你说的这位故人叫什么?剑法很厉害?”
“很多年前他说他的剑在所有光头里是最厉害的,”左慈点头道,“那时他自称智生大师。就算他只能算是个好酒的光头,连和尚的边都模不到,但这句话不是诳语。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说到这,少年脸上泛出苦笑,多年前那个光头下俊秀而带着些邪气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还有他常挂在嘴边拉着自己一起逛扬州青楼妓馆的名言——和尚就该救世济人,练剑不如练棍,多给她们带去欢乐才是我的修行大道。
“九十四本书都看完了的话,试试出手吧,你还有六十三天时间做到我对你的要求,更应该说是期望。”正襟危坐在宽大木椅上的左慈招了招手,示意颜子虚放手来攻。
即便起步门槛极高,已经是实打实的至虚境界,可是眼前挑战的这个分身的主人可是足足高了两个层次的夺天境,而且听说夺天境界分为九步,每走一步都比起前一步来说有天地之差。颜子虚实在无法想象夺天境走到了第二步的这个白发少年究竟已经是何等的恐怖实力,加上他没有孟罗那般运气能让天问剑?十篇自动认主,即便手中花和尚智生留下的无名书帖连左慈也认可了价值更是坦承当年姬烽火都拿走了一册,可是心里的挫败感还是不可抑止的慢慢膨胀开来。白发少年如老僧入定般就坐在五步外浑身露出破绽,可是颜子虚硬是不知道这第一剑该怎么劈过去,更关键的是,自己手头也没有一柄剑啊,难道要让这个厅堂里的物件听自己御使,玩一回飞剑的把戏?
想到这正感应身边物件哪一样能成为趁手的飞剑替代品时,左慈未卜先知般断绝了他的念头。“这间屋子里除了那九十四本书是被我从现实里搬来的真实物件,其他所有东西包括我身下的椅子都不过是现实中的倒影,可以说并不真的存在于你的身边。如果你打算了弄碎我的椅子让我起身,我劝你还是另外再想办法吧。”
一番话说得颜子虚一阵月复诽。进入至虚境后,心中原本能够信手拈来的那些心灵术法都变得有些似是而非,即便运用也失去了原本的灵动自在。这种随心所欲感如今只能在那柄昔我剑身上才找得到,可左慈的这个虚境似乎比创世术更为玄妙,连心神相通的本命昔我剑都感应不到了,只有剑灵少女秀雷还在心里保留着完整的血肉相连感,可是颜子虚放弃了召唤剑灵再通过剑灵召唤昔我剑本体的念头,想到少女在自己离开时依旧是近乎于全果的样子,颜子虚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不愿意让她出现在这里,左慈的面前。
想到这颜子虚有些疑惑,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在多年前有过,那是少年颜子虚和孟罗一起逃命,无意闯见烟雨街上素采楼里的言小小出浴后心头一瞬间闪过的触动。只穿着一件宽大上衣的言小小拉开浴帘,扑面而来的腾腾热气里那张有些惊讶的脸如今已经模糊,可那双被雾气沁润濯洗得闪亮如同两颗透彻的黑宝石般的眸子,在这一刻与剑灵少女秀雷初见时带着些惊慌失措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这一刻,月复部两处天枢穴突然再次生出一股热流。
颜子虚像被一根无形丝线提起右手,食指虚空横划,接着曲起的中指月兑离拇指的扳扣迅速弹出,最后是食指中指并起如剑,竖着重重斩下最后一笔。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恰巧在空中写出了一个“上”字。
三道白虹恍如秀雷出鞘,纠缠着细密雷光藤蔓,没有骇人杀气却像是情人递出的三支带刺玫瑰般优雅温柔,印向觉察到异样而睁眼并且嘴里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的左慈。
手一抓便将三支横竖错落的白玫瑰抓到掌心中,看着三道剑光宛如或转过来的小蛇在掌心轻轻扭动了两下才不甘心的化成白雾,连左慈也禁不住开口赞了一声,“好!”
那智生和尚天性风流不羁,故而在一次醉后与左慈戏言也要留下自己的传承之际仍旧不改嬉笑洒月兑本色,竟然把人生感悟化作三句话分别写下,而颜子虚所看到的这数十个字乃是他青楼妓馆流连之时某句玩笑话,虽然同样凝结了他的修行感悟的一部分,可若是没有类似的人生际遇,是绝对不能感受到其中玄妙的。姬烽火和姜凤雏都没有逛青楼妓馆的历史,而恰巧颜子虚正好在望都的烟雨街这种胭脂地做小混混,耳濡目染自然对风尘女子颇有些自己的感慨,更巧的是他那柄昔我剑的剑灵惊怯的神情又与当年的歌伶言小小某一刻极为相似,这才因缘际会的让颜子虚挥出了三记指剑,一个上字也是这狷狂的智生和尚在书帖里残留的一丝灵念所致,他和左慈当年就戏言在前,这时自然更不会任由得自家一脉三分之一个传人的颜子虚示弱。
看着三剑过后,手里仍旧拿着那书帖的颜子虚气势陡然一变,身后竟然隐隐有了智生和尚花间醉步嬉笑怒骂的影子,白发少年欣然一笑,心里知道自己这位生死不知的好友总算三份传承都后继有人,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