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眼前晃过笑嘻嘻的人影儿,她被这怪调子的声音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姜碧月看去,道:“你就不能不要如此为老不尊?有个大人的模样好不好?”
师父姓名不详,但号散居仙人,人称半仙。按理来说,这样招摇撞骗的人是绝对不可能与一向以正气著称的父亲有任何关系的,但是奇妙的就是这里。
她出生那年,师父来家里蹭饭,看到她掌心那朵痣之后立即变了脸色,与姜仲耳语几句。之后,父亲便把自己交给他去抚养,满三岁,他带着她四处闯荡。
惠安却开始犹豫。
侍女轻轻回答:“是的,娘娘可有什么疑问?”
改-朝-换-代不是儿戏,她更不能将全天下人的命运一起陪葬。
她怔怔看着其中一人,眼底浮起柔软的笑意。身上火红色的狐裘为这皑皑的白雪添上笔笔氤氲的火热,姜碧月拢了拢,笑笑。这样的一幅景象,入眼,亦入心。
但看着她冰雪天姿,师父却并不怎么有开心的样子。她自然好奇,于是乐颠颠地去问,头一次看见师脸上会有这样子的表情。
那封密信,是恭亲王慕容戟端亲笔。
“母后可有了人选?”
恭亲王必反,且就在不久。他信中所说,不过是希望惠安能助他一臂之力,两个都是你儿,死了哪个你的位子都没有改变,为何不帮亲生之子?
红姑将手中刚沏好的茶递给惠安,惠安丹唇一掀,目光锁住凤阙宫宫门。远远望见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陆陆续续走来一队人,她眼如星火闪烁,喝下小半盏去,搁置在一边。zVXC。
他一掀衣摆,行礼退去,惠安浅浅呼出一口气,红姑看着她疲倦的神色,忙不迭回头看着皇帝的身影远去,这才道:“前些日子亲王来信,娘娘可有看?”
“淑妃病了,可还好?”
他不动声色的收起打量的目光,沉瞳一戾。
*
他终归太可怜。惠安模模他的头,心底有些动容,对着先帝说,把他给本宫吧,本宫来抚育。
“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又要如何抉择?”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连哀家自己也不知道。”
“哀家叫你来,也没有什么,只是这几日你为准备祭祖大典而累,忙得没工夫。”
“娘娘……”身后的宫人凑近,低语道:“皇上在外面。”
红姑一惊,许久未曾见过惠安这般发怒的样子,跪在地上不禁瑟瑟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流了下来。
慕容璟阑点点头,亦转身离去。
她多了一个孩子,却不觉得累。他努力,是所有皇族子弟中,功课最好的;他争气,六艺全能,骁勇难挡,为众人称赞。
姜碧月浑身一震,赤足走下,径直走到那名宫人前,颤着声音问道:“你刚刚说……胎儿?”
惠安忽的眉眼一戾:“住口!皇宫之中岂容你如此胡言乱语?”
殿门口很快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姜碧月目光暗了暗,立即说道:“别进来!”
她摆摆手,脸上掠过一丝倦容,淡声唤他起来。
她猛地一皱眉,脑海中竟然响起师父的话。
“后宫之主尚未定夺,你该好好考虑一番了。”她忽的收起笑容,“众臣若有了非议,你也要落下不少口舌。”
惠安自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眉目淡淡:“嗯。”
这话使得硬生生停下脚步的宫人为难的皱起了眉:“娘娘睡了三个时辰了,一粒米未进,想必此时也饿了,还是让奴婢们进来伺候娘娘吃些东西吧。”
她只是遵循先帝的指令,带他随着老祖宗去往皇觉寺,留个几年,之后便作为质子送往其他国家。
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不是她想象中的软弱。惠安眼中泛起回忆的光芒,浅笑如画,但冷意绝然。
田九在一旁看了好久,才道:“皇上,太后娘娘有请。”
“怕你不见。”
慕容璟阑一叹,反握住她的手:“不多时。”
以前从未仔细的看过,但他方才脑海中若不是一瞬间闪过姜碧月的脸,恐怕还发现不了。熠熠深瞳燃起琥珀色的光华,他拢着双手,开口道:“母后……可还有什么事情?”
这时,另一人却道:“娘娘不为自身考虑,也要为月复中的胎儿考虑吧?”
姜碧月觉得脑中一痛,那袭话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圈一圈向脑海中扩散。恍恍一睁眼,周围朦胧的光线将她的视野蒙上一层模糊。如今自己,已经二十了。
惠安娟秀的眉一锁:“太医曾来过,哀家这病还能压制着,目前还一直吃着药调理着。”顿了顿,她又道:“恭亲王有好些日子不见了,本想着传他进宫看一看,但眼瞅着祭祖大典在即,到时见个面也算了得了。”
远远有几处宫人撑着伞,在此中嬉戏。
惠安笑啐一口,一笑神采流动。慕容璟阑看着她笑开,却忽然发现什么。雾鬓风鬟,云鬓花颜,这容貌,重重叠叠地竟然出奇的像极了一个人——姜碧月!
姜碧月玉般的瞳眸里渐渐流动一股墨色的暗涌,她一言不发地将粥喝完,提着丝履从侧殿的房门走出。
二十一岁,你活不过去。
好像是秋天枫叶跌落在湖水中的微漾,她眼中一瞬闪过,很快变得平静,伸手将托盘中的瓷碗拿过,道:“你们退下罢。”
沁凉的风迎面吹来,她缩了缩,很快停下脚步,有人走过来轻轻替她披上狐裘,姜碧月一握他的手。
初见,他枯黄着脸,瘦瘦小小的模样,给她印象是那么深的眼睛。他倔强的待在姜贵妃的尸体旁边,死活不肯跟着她走。
他似乎,来了很久。
“此刻却敢了?”她像是碍着他的面子,低声嘀咕。转身进去,慕容璟阑手中空空,怔愣了好一会儿。
姜碧月燃起一块檀香,兽鼎中漫起青烟。园亭的檐下浮起无数雪地的光,大雪纷飞中却不曾觉得寒意袭上心头。
“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为师只是替你算了一卦罢了。只不过人的命数太多,是否能把握,还是要看你自己。”
红姑想了想还是道:“娘娘,祭祖大典在即,奴婢怕……奴婢怕……”
慕容璟阑两肩落了些积雪,身后跟着的田九为他撑着伞,他一抬头,视线刚好和她齐平,姜碧月看着他眼中静静流动的迟疑犹豫,垂下了头。
为首的人玄色龙袍,身份之尊贵。惠安心底潺潺冷笑。
惠安苦笑,指甲一窝,生生折断。
慕容璟阑心底忽的生出一丝厌恶,但面不改色:“这件事朕定当会慎重考虑,母后放心吧。儿臣告退。”
姜碧月仍然记得师父靠在那颗桃花树下,黛眉如远山,朱唇弯下,少有的忧郁神色。所以,那番话她一直记得。
这件事,似乎并不突然。
她想,终归是孩子,他还太小,还有太多要承受的。
“方才为何不进去?”她蛾眉蹙起,不悦地抿紧红唇,淡声问道。
慕容璟阑笑笑:“母后这是哪里的话,只要母后想见朕,随时都可以。”
姜碧月语调依旧淡淡:“不需要,出去。”
慕容璟阑看着杯中氤氲出来的袅袅热气,笑得慵懒:“朕也是好久没有与皇兄对弈了,手正痒痒着呢。”
惠安一惊,但依旧笑颜不改。
惠安摆摆手,只道:“这还需看皇上自己。哀家从不在乎皇上会选择怎样的伴侣,只要一切太平,就好。”
明年,她就二十一岁了。姜碧月眼中一酸,一只手捂上小月复,眸中好像染了血的影子。
姜碧月手指一抽动,并没有去看,只是淡淡问道:“为何不进来?”
师父想了想觉得不妥,这才将心底的秘密告诉她。她虽生得国色天香,但可惜美人命短,活不出二十一。
红姑自是知道她对两个孩子的情谊,此刻也不禁焦急起来。
“尚好。”慕容璟阑嘴角一沉,将她怀孕的事情隐瞒下来,太医那里,他也曾仔细叮嘱过。清亮的眸光幽幽一荡,他扬唇笑笑,透着一股诡谲的色彩:“母后最近身子骨可好?旧病又曾发作?”
师父很怪,但待她极好。她成人礼之时,师父已然是鹤发童颜,精气神不减当年,犹自泼墨挥笔,写了首诗给她。
她心一抽,坐起身来,带动身上的棉被滑月兑。姜碧月莫名一叹,伸出一双素净的柔荑,掀开藕荷色的帘子。系在纱幔上的铃铛叮叮响了起来。
你号居能。惠安点点头,眉宇间紧紧一蹙。
惠安忆及往事,再回神,慕容璟阑已经跪在她眼前。那么真实。
“皇上侯在这里几时了?”
“那……娘娘是要如何做?”
“这……”侍女有些呆愣。姜碧月轻轻一点头,示意她可以退下,才渐渐将目光落在园子的入口处。
喉咙一时艰涩得哽住,她甩甩头。
“他的心,是冷的,血,是黑的,他不爱你。嗯,他不爱你。”姜碧月低低诉说着,绯色的嘴唇微微地翕动,试图压抑心中那股情愫。
最后,她只能无奈一笑,对着自己说:“看吧,你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