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据中央气象台预报,3月30日白天,北京地区将有中到大雪。
尽管一早起来看到天空中阴云密布,许多市民仍对今天是否真的会有中到大雪持怀疑态度,毕竟现在已是暖风扑面的三月底了。
上午8点35分,花鸟市场刚刚开门,身穿一件墨绿色薄棉服的朱御鹏就提着鸟笼子步入市场。才开始营业,市场里顾客稀少,许多摊主都还没到。
在一个唧唧喳喳的卖鸟摊位前,朱御鹏停下了脚步。这个摊位他再熟悉不过了,最近几年,他小金库中的绝大资金部分都花在了这个摊位上。
摊主姓段名永,为人老实巴交的,在商贩中像他这么忠厚老实的不多见。他的媳妇也在这个花鸟市场里摆摊儿做生意,卖鲜花及花盆、花肥。由于常期起早贪黑地劳碌,两口子脸色腊黄,一眼看去像是重病在身的样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朱御鹏起先不知道段永夫妇看上去病恹恹的原因,后来他偶然从别的摊贩口中得知,段永夫妇有一个轻度智障的儿子,今年已经7岁了。为了儿子的将来,他们不辞辛苦地日夜打拼,以期攒下一笔钱,将来等儿子长大成人了,到贫困地区去给他娶个媳妇照料他的后半生,这样他们两口子才能死而瞑目。
获知段永夫妇有一本如此难念的经后,朱御鹏开始暗地里资助他们。他每次都从段永这里超量购买最好的鸟粮,还时不常地从他这里买鸟并配以高档鸟笼,从不讨价还价。段永误以为朱御鹏家境富裕,他哪里知道,朱御鹏前脚从他这里高价购买鸟和鸟笼,后脚就拿到二手市场低价卖掉了。
见是朱御鹏来了,段永忙热情地打招呼:“朱先生,您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我不是来买鸟食儿的,是有件事儿想请您帮忙。”朱御鹏面色苍白,话音有气无力的,看着不像是早上刚起床没多久,而像是一宿没睡觉。
“啥事儿您说吧。”
朱御鹏把鸟笼放到了柜台上,揭掉盖住笼子的灰布罩子。笼中的“聪聪”站在横棍上,好奇地环视周围陌生的一切。
“哟,朱先生,这就是您常跟我提起的‘聪聪’吧?”段永把脸凑近鸟笼,“嘿,瞧这毛色,您养得可真不赖!”
“可不是嘛,我一直把它当小儿子养的。”朱御鹏的话音中带着一股酸涩,“我要到南方去出趟差,不瞒您说,我们家那口子一直嫌‘聪聪’闹腾,我不在家的话怕她不好好养,所以想把‘聪聪’搁您这儿寄存些日子,您看成吗?”。
“您太客气了,这点小事儿有什么不成的,您只管放心搁我这儿好了。”段永感觉朱御鹏今天不大对劲儿,以往这位老主顾来买鸟食儿的时候也多半闷闷不乐的,但神情远没今天这么沉重。
“那就多谢了。”朱御鹏从棉服口袋里掏出一大叠钞票放在柜台上,“这是‘聪聪’的食儿钱,您收好。”
看到柜台上厚厚一叠大额钞票,段永的眼睛瞪得老大,“您给这么多钱干吗?它一天能吃多少啊?”
“我这趟出差时间比较常,可能得好几个月。这钱您就收着吧。”
“那也用不了这么些呀,这都够给它买好几年的食儿了。”
“这么着吧,钱您先收着,实在用不完,等我回来您再退给我就是了。”
听朱御鹏这么说,段永也不好再坚持,“那成吧,这钱我就先收着。”
“那就拜托了。”朱御鹏微微咧嘴,艰难地挤出一个表达谢意的微笑。随后,他弯腰把脸贴近鸟笼,注视着在笼中显得有些紧张不安的“聪聪”,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从鸟笼栅栏的间隙中,段永窥见朱御鹏的眼中隐隐闪着泪光。这不像是与自己心爱的宠物作一般的道别,而像是一种生死诀别。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段永心头,他预感到朱御鹏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出了花鸟市场,朱御鹏来到一家租车公司,租了一辆最便宜的白色轿车,开着它一路向北驶去。
中午时分,真如气象台所报,细密的雪花从天而降,继而越下越大,成为名符其实的鹅毛大雪。
颐和园的雪景历来是广大摄影爱好者百拍不厌的题材,加上春季大雪多年难遇,影友们拍摄热情被极大地调动起来。当龚骏背着沉重的摄影包进入园中,昆明湖岸边支立起三角架拍照的影友几乎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密集程度。
隔着纷飞的雪花望去,万寿山、佛香阁、十七孔桥等景观诗情郁郁,画意浓浓。面对如此难得一遇的美景,龚骏并未即刻加入到拍照大军当中,他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径自来到玉带桥前。
玉带桥桥上桥下满是照相留念的游客,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好生热闹。
龚骏站在去年夏天曾经驻足拍照的那棵柳树下,左手打着伞,静静地回想着红衣少女出现在桥顶端的动人情景。
中午12点35分,正在一家快餐店吃午饭的关沧海接到金美琪从地球另一端打来的电话。金美琪在电话中说,她的爷爷目前生命垂危,已经神智不清,靠呼吸机和营养液维持生命。等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她将随父母从温哥华返回北京。接完这个电话,关沧海心花怒放,他牵肠挂肚的琪琪可算是快回国了。
关沧海对面桌的一个小胖子边吃饭边玩儿平板游戏机,他的妈妈让他吃完饭再玩儿,小胖子根本不听,依然玩儿个不停。看到这一幕,沉浸在飘飘然中的关沧海想起自己有一项重要使命尚未完成——帮龚骏找到兰格格。
最近得抓紧点儿,等琪琪回来以后可就没那么多闲工夫泡在游戏里了。关沧海囫囵吞枣地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而后起身走出快餐店,前往停车场取车。
漫天的飞雪依旧大如鹅毛,街道上行驶的车辆排起了长龙,行驶速度慢似乌龟。着急回家登录游戏的关沧海一皱眉头,要照这种速度,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天都该黑了。这时,街对面隐隐传来的一阵快节奏音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循声望去,看到街对面有一家门脸不大的游戏厅。
与其堵在路上干着急,还不如先到这家游戏厅里玩儿一阵子再说。关沧海没有继续前往停车场,转而奔向街对面的游戏厅。
关吉士依旧驾驶一架红色飞机在桃源e世中飞行,所不同的是下面的景观不再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而是湛蓝的大海以及一座座美丽的小岛。
眼前旖旎的海岛风光让关沧海不由地想到了春节前泡汤的塔希提岛之旅,他按动spx-a上的切换键,从旁观模式切换至亲历模式,以便能够更直观地欣赏这醉人的海岛景色。
红色飞机低空飞行,掠过一座又一座贝壳状的小岛。白色沙滩上常有泳装女郎的倩影,关沧海每见一个就会不自觉地将其与金美琪进行比对,结果没哪个比他的琪琪更勾魂。
转眼两个小时过去了,在此期间,关沧海抱定“宁可错查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信念,尽心尽力地开展了海陆空全方位搜索,天上的飞机,岛上的汽车,海上的游艇被他逐一查了个遍,只可惜未见到要找的目标。
关沧海觉得眼花手酸,他让红色飞机在一个小岛的沙滩上降落,打算歇息一会儿再继续进行搜索。才歇了没两分钟,他忽听身后响起一声甜美的“嗨”……
雪还在下个不停,龚骏信步来到了石舫附近。银装素裹下,镶有彩色花玻璃的石舫简直就是一艘童话世界里的魔船。
龚骏拿出相机正准备拍摄雪中石舫,忽听手机铃声响,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关沧海打来电话。
“哥们儿你丫在哪儿呢?说话方便吗?”。
“没问题,说吧。”
“猜哥们儿刚和谁见过面?”关沧海的话音中透着一股兴奋劲儿。
“和谁?”
“你丫做梦都想见的那位!”
“我做梦都想见的那位?”龚骏被弄得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哪位呀?”
“你丫脑子没事儿吧?还能是哪位,一保呗!”
龚骏浑身一颤,“真的?!”
“那还有假?而且就她一个人,翔云鹤那孙子没跟着。”
龚骏方要问话,电话听筒里传来嘀嘀的车喇叭声,随后就听关沧海说:“哥们儿正开车呢,不跟你丫多说了,等见了面再细聊。”
将近黄昏,天空中不再有雪花纷坠。
朱御鹏在一片无人的旷野中停下了车,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大地,满眼尽是白茫茫一片。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空远寂寥的雪景让他自然想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归宿感,这片白雪茫茫的荒野将成为自己生命列车的终点站。
到医院检查后,朱御鹏得知一个噩耗——自己身患肺癌,癌细胞已扩散至胸腔。他没有听从医生让他立即住院治疗的建议,也没有把病情告诉任何人。经过长时间考虑,他决定自我实施安乐死,不让家人跟着一起痛苦受罪。
朱御鹏呆呆地凝望车窗外,对于将要到来的死亡,他并不万分恐惧。人终须一死,对一个活在世上长期身心疲惫的人来说,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月兑。
过了良久,朱御鹏从公文包中取出便携式电脑,给儿子朱志远写下最后一封电子邮件:
志远,请原谅爸的不辞而别,爸已经走完了所有该走的路,到一个宁静的地方安息去了。你不要为爸的离去太过悲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志远,人这一辈子要走过许多道沟沟坎坎,咱们家没钱没势没门路,要想出人头地,全得靠你自己凭真本事打拼。无论今后遇到什么坎坷,你一定要咬牙坚持走下去,爸相信你终有一天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爸真亲眼看到你事业有成,娶妻生子,只可惜爸没那个福分了。
爸走后,你一定要尽全力照顾好你妈妈。你妈妈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跟着爸这些年她受苦受累了,爸没什么大本事,没能让她过上令人羡慕的好日子。要是你妈妈日后遇到合适的人想再婚,你千万不要为难她,爸在天之灵也会为她祝福。
爸有件事想嘱托你办一下,有个名为《桃源e世》的网游,你用“蓑笠翁之子”这一注册名登录,到里面去找一位叫“大梦后觉者”的叔叔,他是爸平生遇到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知音。爸本想亲自和他道别的,但不凑巧是近些天一直未能与他在桃源e世中会面。找到这位叔叔之后你不必多说,只须告诉他一句话:蓑笠翁到极乐世界拜见三藏法师去了。
志远,爸心中还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说,日后托梦给你的时候再慢慢说吧。
再见了好儿子,你永远是爸的好儿子,是爸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和安慰!
朱御鹏含着热泪把写好的电子邮件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在确认无误后将其发送了出去。他关掉电脑,从公文包里模出一个药瓶,拧开瓶盖,揭掉封膜。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而后就着矿泉水,把一整瓶药片悉数吞服下去。
夜幕低垂,鸟儿们都睡了,旷野中了无声息,一片死寂。
朱御鹏仰头靠在座椅上,渐渐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江……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飘出车窗外,飘向江边,化作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
终于觅到了兰格格的芳踪,龚骏开始期盼着与她在桃源e世中尽早会面。当晚,被这天降喜讯弄得心情大悦的龚骏特意在东来顺设宴,犒赏劳苦功高的关沧海。
没成想,关沧海一上来就给他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哥们儿你丫先别高兴得太早,这兰格格找是找着了,哥们儿给你丫打电话那会儿也特替你丫高兴,可是翻回头细一琢磨,这事儿对你丫未必是件好事儿。”
“什么意思?”
关沧海拿起龚骏为他倒好的一杯二锅头喝了一大口,“不瞒你说,哥们儿觉着这兰格格是一闷骚型,别说一保,搞不好连二保都悬。”
如同突遭一记当头棒喝,龚骏一阵发懵。“你丫没看走眼吧?”
关沧海很不屑地一撇嘴,“哥们儿看别的走过眼,看女人啥时候走过眼?”他又喝了一大口二锅头,“说句实在话,哥们儿觉着要论清纯,兰格格还不如那大女乃妹。你别瞧大女乃妹表面上看着浪,其实骨子里有股害臊劲儿,蛮有一保的意思。”
龚骏沉着脸不说话,一副不敢苟同的表情。
关沧海拿起酒瓶自己斟满酒,“要说大女乃妹那对儿咪咪是忒大了点儿,不过你丫别被那些总爱拿女人大波说事儿的画报杂志误导喽,就哥们儿多年的经验,女人是浪骚是清纯跟咪咪大小没啥直接关系。照哥们儿看,兰格格的浪骚劲儿少说是大女乃妹的十倍。”
龚骏还是没吭声,脸上不敢苟同的表情转为不屑置辩。
“哥们儿怎么说你丫也不信,还是让你丫自个儿眼见为实吧。”关沧海拉开皮包拉链,从包内取出一个平板电脑和一副小巧的入耳式无线耳机递给龚骏。“这是下午的游戏录像,你丫看一遍就明白了。”
龚骏戴上无线耳机,开始在平板电脑上观看关吉士与兰格格在桃源e世中会面的录像回放。
从耳机中头一次听到兰格格的说话声,龚骏的心情说不出的激动。兰格格的嗓音清润甜美,足以媲美电台女播音员。
当看到兰格格与关吉士在一起谈笑风生的画面时,龚骏心中燃起熊熊妒火,不知什么缘故,这股妒火甚至比他见到兰格格与翔云鹤在一起时所燃起的妒火更为猛烈。
关沧海闷头吃着涮羊肉,让龚骏不受打搅地独自看完长达26分钟的游戏录像。
从录像回放来看,兰格格确有主动接近关沧海的意向,龚骏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不明白关沧海怎么会对兰格格抱有这么大的成见,仅凭初次接触就给她盖棺定论为“闷骚型”。虽说关沧海在与女人打交道方面的权威性无可置疑,但在兰格格这一特例上,他不会随便接受关沧海的主观臆断,即便兰格格真如关沧海所说的“搞不好连二保都悬”,他也必须经过亲身验证方肯罢休。
看完录像,龚骏摘掉无线耳机,连同平板电脑一同还给关沧海。“我说,你从哪儿瞧出人家是闷骚型,我怎么就眼拙瞧不出来?”
“那么明显你丫还瞧不出来?”关沧海接过平板电脑,重新打开录像回放。他用右手食指拖动播放程序的进度条,很快检索到他想找的片段。“瞧这段,哥们儿随口带出一个给木鸡,你瞧这兰格格,她一转脸儿的工夫就乐了,明摆着是对给木鸡的意思门儿清啊。哥们儿敢打赌,丫肯定看过日本毛片儿,没准儿看的还不少呢。”
“那有什么呀,你传给我的日本毛片儿我也没少看。”
关沧海大眼一瞪,“你丫成心跟我抬杠是不是?你看毛片儿和她看毛片儿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
关沧海愣愣地注视了龚骏一小会儿,而后撇嘴一乐,“行行行,许百姓点灯。反正哥们儿无所谓,只要你丫不在乎就成。”
“不是不在乎,是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在乎的事儿。”龚骏说话的时候没用正眼看向关沧海,他左手拿起一盘羊肉,右手用筷子将肉拨入热气腾腾的铜制火锅中。
关沧海还是没死心,喝了两口酒又问:“你丫觉不觉着那兰格格的笑声倍儿浪骚?”
那明明是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怎么在关沧海听来就成了轻佻的浪笑?龚骏绷起脸义正词严地予以纠正:“那不叫浪骚,那叫天真率性好不好?”
眼瞅着龚骏说话时一本正经的,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关沧海真有些哭笑不得。“靠,哥们儿算是瞧明白了,你丫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算你说着了,我还真就铁了心了。”龚骏仍旧没用正眼看向关沧海,他一边放下左手的空盘子,一边用右手拿的筷子搅动沸水中的羊肉片。“怎么着,既然已经和组织上取得了联系,打算什么时候安排余霞客和兰格格接头?”
关沧海耷拉着眼皮想了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哥们儿刚跟她搭咕上,还没怎么混熟,不好一上来就引见生人。要不这么着吧,哥们儿再跟她搭咕两回,等混熟点儿立马安排你们俩见面。”
这回龚骏总算用正眼看向关沧海,“成,就这么着说定了。”
一早起床洗漱完毕,穆兰婷冲了一杯女乃茶,开始吃早点。她的心思没在吃食物上,满脑子想的都是昨晚上做的一个梦。在梦里,她遇到一名骑着枣红色骏马的黑衣骑士,这位黑衣骑士带着她在草原上策马飞驰。她牢牢搂住黑衣骑士的腰,把脸紧靠在对方宽厚结实的背膀上……
醒来后她回忆梦境,黑衣骑士的脸模糊不清,就像是摄影镜头没有调准焦距。他们似乎有过一番亲密交谈,但对谈话内容她连只言片语都回忆不起来了。太奇怪了,怎么会做这么个梦?这要是让罗娜知道了,准会笑她“做梦都想着和男人亲热”。
凭模糊的印象推断,黑衣骑士应该是桃源e世里相识的几位男士之一。会是谁呢?翔云鹤?余霞客?司马奔驰?……穆兰婷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梦中景象。黑衣骑士的脸清晰了一些,能够大致辨别出余霞客的模样。
真的会是余霞客吗?穆兰婷的脸微微发热。近一段时间来,她对余霞客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对方身上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对她产生了吸引力。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每次进入桃源e世都会不自觉地搜索一下余霞客,如果对方已经登录,她会高兴地主动与其会面。
想到余霞客,穆兰婷顺带着想起另一个人——关吉士。这个讨厌鬼和余霞客在一起亲如手足的样子让她觉得不合常理:都说物以类聚,余霞客知书达理的,怎么看他跟满嘴脏话的关吉士都不是一类人。可事情偏偏就是这么邪,这两个按常理不应成为朋友的人实际上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穆兰婷正想着余霞客和关吉士荒唐友情,忽听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么大清早的,谁会来电话?她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是个不认识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非同一般,后面6位数全是6。这么个“六六顺”的大吉大利号码要价不菲,如果是个人电话,那么电话主人一定来头不小。她按下接听键,“喂?”
电话听筒中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小穆阿姨,你猜我是谁?”
穆兰婷一下子就听出是荣焕龙的声音,“你是龙龙?”
“猜对啦!小穆阿姨,你再猜猜,我现在在哪儿呢?”
几分钟后,穆兰婷匆匆来到了山庄大门外,老远就看到荣焕龙正从那辆奢豪的凯撒御驾中向自己招手。她快步走到车前,出乎她意料的是荣智坤并不在车内,陪伴荣焕龙的只有荣智坤的伺机兼保镖魏钺。“龙龙,你怎么自己来了,你爸爸呢?”
“爸爸在飞机场等咱们呢。”
“在飞机场等咱们?”
“今天是龙龙的生日,老板租了架直升机,要带他到天上飞一圈儿。”魏钺开口解答了穆兰婷的疑惑。
穆兰婷轻轻“噢”了一声。从魏钺漠然的表情和冷淡的语气中,她能感觉出对方不太友善。
荣焕龙欢快地推开车门下了车,“小穆阿姨,你跟我一起上飞机去吧。”
“阿姨很想跟龙龙一起上飞机,可是今天不行,阿姨得值班。”
“你今天不用值班了,”魏钺的语气愈发冷淡,“老板已经和你们经理打过招呼。”
荣焕龙一把拉住穆兰婷的左手,“走吧小穆阿姨,我跟爸爸说好了,你不上飞机我也不上。”
穆兰婷仓促间想不出别的拒绝理由,只好跟着荣焕龙上了车。
宽敞舒适的凯撒御驾在山道上又快又稳地行驶,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了圣松滑雪场的直升机专用机场。冬季滑雪期早已结束,但这个直升机机场未随滑雪场一同关闭,仍时常有各式各样的观光直升机在此起降。
汽车驶入机场后,向着机场中心地带驶去。
“小穆阿姨你快看呀,我爸爸在那儿!”
穆兰婷顺着荣焕龙的小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处停着一架造型优美的观光直升机,荣智坤正站在直升机前向他们这边挥手。
这是穆兰婷生来头一次乘坐直升机,感觉格外新奇。从直升机上俯瞰,平时在地面上看着平淡无奇的郊野景色变得面目一新,令人惊艳。
巨大的观景玻璃透明度极好,看上去如隔无物。穆兰婷体验到了飞鸟一般的感觉,令她异常兴奋。此前,她只在《桃源e世》游戏中有过类似的体验,但那是在虚拟游戏之中,其真切感和震撼程度远非现时可比。
飞越京西第一高峰灵山主峰后不久,直升机开始沿长城向东飞行,飞向此行的目的地山海关。
喜好拍摄长城的人都知道,真正上相的长城并不在修缮如新、游人如织的八达岭和慕田峪等知名景区,而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中未被开发成旅游区的野长城,那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景象别有一番雄壮苍凉的美感和一份厚重的历史沧桑感。
荣智坤对野长城景观表现出浓厚兴趣,他手持一架3d高清摄像机,专注地沿途拍摄那条依山附势的古老巨龙。
荣焕龙坐在父亲身旁,手持一把亮闪闪的玩具冲锋枪,一个劲儿地朝着地面胡乱射击。
目睹荣焕龙开心玩乐的样子,穆兰婷不由心生感慨:富豪家到底跟普通人家不一样,给孩子过个生日都这么奢侈。她记得自己像荣焕龙这么大的时候,每逢过生日,父母给买件漂亮的新衣裳、订个生日蛋糕再带着去趟动物园就让她欢天喜地了。
大秦电艺开始走下坡路,被寄予厚望的《血洗天狼星2:银河伏魔》推出后市场反响大大低于预期,根本无法与《血洗天狼星》推出后的火爆响应相提并论。
为了搞好《血洗天狼星2:银河伏魔》的市场推广,大秦电艺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又是铺天盖地的广告攻势又是不惜花费巨资邀请多位当红影星担当形象代言人,还专门组织了一场“银河伏魔杯”电子竞技大赛。
尽管大秦电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未能扭转颓势。许多玩家将此归结为《血洗天狼星2:银河伏魔》缺乏足够的新意,甚至有的玩家干脆不客气地称其为“狗尾续貂”。
网游界资深分析人士裘学在《极酷电玩》上撰文指出:并非新出的《血洗天狼星2:银河伏魔》不够好,而是因为《血洗天狼星》的光彩太过夺目,其后继者才显得黯淡无光。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血洗天狼星》已成为一座难以逾越的巅峰,如何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摆在大秦电艺开发团队面前的一道重大难题。
徐霄忧心忡忡,尽管心中一百个不服气,他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强大的市场力量。如果真如裘学所指出的那样,《血洗天狼星》已成为一座难以逾越的巅峰,那可是大大的不妙。《血洗天狼星2:银河伏魔》已表现出大秦电艺开发团队的顶级水准,这支开发团队已经没有太大的潜力可挖。
在股票市场上,嗅觉敏锐的主力机构开始大举撤退,在短短5个交易日内,高高在上的大秦电艺股价暴跌了35%。
大秦电艺股价破位之初,韩茹见势不妙,果断地将其持有的大秦电艺股票悉数抛出。虽说与卖在最高点相比少赚了百分之十几,不过好歹也算是成功逃顶且获利颇丰。
午后,心情沉重的孟远航从协和医院返回公司。今天一大早,他得到一个令人心痛不已的噩耗:酷爱自驾游的周奕在川藏地区不幸发生车祸,脑部遭受重创,经医院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成了植物人,醒来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夜空中一颗灿烂的奇星就这样殒落了。面对病床上或将永无苏醒之日的周奕,孟远航只能扼腕痛惜。
走进董事长办公室时,屋内的情形令孟远航大为意外——妻子韩茹正坐在沙发椅上,正全神贯注地鼓捣着手机。
“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韩茹抬眼扫了一下丈夫,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手机屏幕上。“我刚巧路过,顺便来查看一下公司财务。”
“查看公司财务?”孟远航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韩茹认真地确认了一声。
孟远航真有心问妻子一句“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但话到出口时还是转为客气的问语:“能跟我说说原因吗?”。
“我已经把大秦电艺全抛了,这两天看翰兴股份走得挺好,看势头像是主升浪要来了。我打算重仓买进,所以特地来看看公司财务状况,免得一不小心踩中个业绩地雷什么的。”
孟远航一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像看着个怪物似的看着妻子。“我是公司大股东,手里握有多少原始股你又不是不知道,还非得要从二级市场买进?”
“正因为你名下有大把的原始股,我才敢高位追进呀。这样平均摊下来,咱们家的持股成本怎么着也比主力成本低不少。”韩茹在手机触模屏上按了一下,“哈,我挂的单全部成交了。三一五八,多吉利的数字!”她说完得意地举起手机向丈夫晃了晃。
成交价每股3158元!孟远航通过桌面上的电脑查看了一下翰兴股份k线图,3158元的股价几乎是翰兴公司上市至今的最高点。虽然孟远航对自己公司的未来成长信心十足,但网游市场变幻莫测,不是说你自己有信心就能一帆风顺的。近期,随着翰兴公司股价接连上扬,公司里多位高管都选择了高位套现。在孟远航看来,妻子完全没必要在如此高的价位去火中取栗。
“你买进了多少股?”孟远航并不清楚妻子股票账户上的资金总额的具体数目,只知道这些年来妻子炒股赚大赔小,账户资金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现在的资金总额应该是不小笔的数目。不过,考虑到她时常要“接济”弟弟,所以这笔金额也不会太可观。
“满仓。”韩茹一脸轻松。
“好啊,”孟远航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算是知道眼下最看好翰兴发展前景的股东是谁了。”
对丈夫带有挖苦意味的话语韩茹并不介意,丈夫是个对炒股技巧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根本不懂得主升浪带给股票持有者的美妙快感,犯不着为了股票买卖的事和他掷气。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好了,该办的事儿办完了,我该走人了。”
当韩茹站直身体时,孟远航注意到妻子今天穿了一套他没见过的粉红色衣裙,既时尚又合体。由于每周坚持做美体修形操以及美容养护,韩茹的身材保持得非常好,皮肤也光洁细腻,外人看了很难将她与一位已迈入半老徐娘年龄段的女人画起等号来。
孟远航突然间萌生了一股强烈的性冲动,想扑上去把妻子按倒在沙发上……
韩茹没注意到丈夫的目光骤然间变得异常灼热,她用手理了理头发,“你忙你的吧,我先回去了。”
“别急嘛,领导难得来视察一趟,怎么也得喝杯咖啡再走。”孟远航压下熊熊欲火,起身走向咖啡机。
接过丈夫递来的一杯香气扑鼻的咖啡,韩茹轻轻说了声“thankyou”。
“youarewele。”孟远航也轻声回了一句。
“对了,刚才我到公司财务部,见到了财务总监方雯小姐,她可真是才貌双全呀。”韩茹抬眼凝视着丈夫,“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她?”
孟远航坦然面对妻子审视的目光,“怎么,女人的直觉又起作用了?”
孟远航泰然自若的神情让韩茹知道自己多虑了,看来丈夫在这一问题上并没有“应披露而未披露的信息”。她自嘲地淡淡一笑,“唉,是啊,女人的直觉常常是靠不住的,我当年就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才——”说到这里她停下了来,故意把剩下的话尾含在嘴里不吐出来,给丈夫留下一个小小的谜题。
午夜时分,浑身筋疲力尽的穆兰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白天里发生的事。
令人心驰神荡的直升机旅行结束后,穆兰婷跟随荣氏父子返回北京,前往位于使馆区附近的“梵宫”西餐厅就餐。这家高档西餐厅外观华贵气派,内部装饰金碧辉煌,所使用的餐具是清一色的精美银器,菜肴的味美价昂就更不用说了。
眼前富丽堂皇的一切让穆兰婷感觉不自在,来此就餐的大都是上层名流,女客们一个个雍容华贵,珠光宝气。相形之下,一身普通休闲服的她像是专职照看荣焕龙的小保姆,与这里的总体格调显得格格不入。
身为旅游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穆兰婷了解行情,知道在这种地方享用一顿豪华大餐的花销将数倍于她的月薪。这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荣智坤所处阶层的巨大落差。
席间,荣智坤围绕长城的话题侃侃而谈,细述自秦代修筑长城以来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冲突与融合。他似乎有意在穆兰婷面前秀一下渊博的历史知识,以博得她的好感。
穆兰婷对这些政治性的历史话题并不感兴趣,但她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而是礼貌地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状。当荣智坤兴致勃勃地讲到明末满清入关这一段,穆兰婷因常看古装言情剧,对于清太祖努尔哈赤、孝庄皇太后、崇祯皇帝、明将袁崇焕、吴三桂、秦淮名妓陈圆圆、闯王李自成等人物多少知道一些,她不再一味当听众,偶尔也附和几句,就一些历史事件简短地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宴席快要结束时发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小插曲,吃得正起劲的荣焕龙突然停止吃东西,直眼看着穆兰婷说:“小穆阿姨,女乃女乃说傅阿姨想到我们家来给我当妈妈,我不要傅阿姨来当我妈妈,我要你来当我妈妈,好不好?”
穆兰婷被荣焕龙的问话弄了个大红脸,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龙龙,别瞎说,快把你盘子里的菜吃完。”荣智坤说完转向羞红着脸不知所措的穆兰婷,“不好意思,童言无忌。”
“没关系。”穆兰婷低着头轻声应了一句。
……
横竖睡不着,穆兰婷索性坐了起来。黑暗中,罗娜说过的一番话语又在她耳畔响起——“我过去也跟你似的,成天介做梦嫁个白马王子。你看现在怎么着啊,还不是得横下心嫁个厨子。姐们儿你听我一句劝,要是那位荣少爷真的对你有那个意思,你可就是中了彩票头奖了,赶紧去兑奖,回头要是错过了兑奖期,你非得悔死不可。”
自己真像罗娜说的那样中了彩票头奖?穆兰婷静下心来思忖着。尽管在过去的数度交往中荣智坤未曾有过明确表白,但她能够察觉到荣智坤目光中隐约传递出的爱慕之意。一旦嫁给荣智坤,自己将过上怎样的日子?那种富贵与奢华一定超乎想像。可是,为了得到这份富贵与奢华,就要嫁给一个自己并非自己真爱的男人吗?她总记着18岁生日那天,最疼她的女乃女乃拉着她的手说:“婷婷,你以后嫁人呀,一定得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嫁,少考虑别的。你还没上学的时候女乃女乃就给你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月宫再好,要是没有真心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当个孤零零的嫦娥又有什么意思?”
她轻轻拉开窗帘,仰望着天穹中的一轮皎月。四下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她仿佛听到了嫦娥从遥远月宫中传出的叹息声。是啊,月宫再好,当个寂寞的嫦娥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