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绮梦 灼灼(弘历)

作者 :

一大早,我就赶去年姨房间给她送皇玛法赐的东西。

说来也奇怪,皇玛法似乎很是喜欢我这个年姨,我这次回府,皇玛法赐给我额娘的仅是些江南绣房的精品刺绣。虽是宫里出来的,要比其他地方的绣品名贵,但是作为阿玛那种身份,想什么样的绣活额娘都不会稀罕。也就是欢喜一阵子,毕竟是皇玛法赐给的东西罢了。

我没敢告诉额娘皇玛法要给年姨什么东西,要是说了,额娘恐怕又要不情不愿一阵子。虽然是女人都有点使小性儿,可是每次我一看到额娘为阿玛其他女人的事儿争风吃醋,特别是为了年姨,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本来她向我说一次两次我还挺向着自己额娘的,可是额娘说的次数多了,便有了烦恶的意思。

每次一见我,额娘都要倒上大半天的苦水。无外乎年姨是个妖媚子,又让阿玛独宠专房了什么的。

这次回来也不例外,不知道哪个乡间野巷传出来年姨是仙女的传闻。弄得额娘好似抓住可靠证据,回到房间就把我按在椅子上,不停的向我唠叨,“我就说她不一般吧,原来是仙人,怪不得有那么好的媚人手段!你看看,额娘如今都多老了,可是她呢,还是那么一副青葱模样来,倒好像没变过。”

听到这些话我只能微笑,额娘也是个苦命人。

自己的男人不喜欢她,天天往别人房间跑。好不容易有了儿子,儿子却被送进了宫里,想想这么多年,她也是有苦无处诉吧。

额娘虽然是因为千般妒忌才能说出这些没常识的话来,但是有一点她却是说对了,年姨确实没有变老。

比起府里其他姨的未老先衰,年姨就像是一部神话,岁月在她身上仿佛只留下了让她成熟的痕迹,却没有让她衰去。

这大概也是其他姨和她不对的主要原因吧?本来阿玛独宠就为他招来困恨,上天赐予她的不老容貌更是让她倍受千夫所指,成为府里矛盾的聚焦点。

可是她好像不难过,反而活的愈来愈有情趣。刚出生的孩子未过满月就死去,我原以为她要消沉好大一阵子,可是没想到,她仿佛获得重生一般,竟又重新焕发光彩了起来。

这样的年姨,我是看不懂的。

看到阿玛看到她受伤而蹙起的眉头,我暗暗的想,也许她这样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心结,只有阿玛能看明白。

“年姨。”经过她房间丫头的传唤,我慢慢地走进去。

她正坐在案子前写着什么,看到我来,忙收起来,“弘历?”

“年姨,可好些了?”

她捋捋额头的头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嗯,好多了。”

“年姨,你房间丫头怎么这么少?”我环顾了一圈,总共丫头才3个。

她可是这个府里的侧妃啊,连我额娘那种格格,房间里也有7个使唤丫头。

“我不习惯。”年姨又笑了起来,“那么多人在我房里呆着,她们自己拘束,我也不舒服。还不如这样,人少了地方显得还大,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儿。用不了那么多人。”

“嗯。”我点点头,把怀里的东西呈上去,“年姨,这是皇玛法给你的。”

“啊?”她好像很惊讶,欣喜的接过东西,“他给我好多东西呢,也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哦。”打开外面包着的黄色绸缎,她的失望之情飘过眼睛,“原来是怀表啊。”

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情绪,皇玛法让我转交给他的时候,还是一脸的兴致飞扬,“你年姨看了这个,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高兴呢!”

可是眼前她这副落寞,好像与皇玛法预料到的反应正好相反。

大概看着我直直的看着她,她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手里的表,“弘历,这样就不用谢恩了吧?”

我没想到她竟然想到了这个层面,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那还得谢恩?”她叹了口气,扶着桌子刚要跪下来。可能是烫伤的缘故,她倒抽了一口气,表情有些痛苦。

我这才缓过神来,“年姨,不用了。你好好坐着就是了。”

她灿烂的笑容重新绽放,还很夸张的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皇阿玛又不在这儿,咱们磕头他也看不到是不是?”

我张口结舌,这宫廷的礼数,是不管别人看不到看得到的,什么时候,只要是维护皇家的体面,都必须要做。

可我面前这个年姨,却好像占了便宜一样的欣喜,全然不见我额娘身上那种乖张劲儿来。

“嗯。”我顿了顿,朝前走了一步,“年姨,皇玛法嘱咐我,让我教教你怎么用它。”

她却得意的仰头,然后轻轻伏下我要接过怀表的手,“这个,我会看!”

我一脸的不敢置信,这可是西洋进贡的新鲜玩意,她一个宫廷命妇,是怎么会的?

也许是看到了我的质疑,她招了招手,示意我凑上前去。

然后熟练的讲了一遍怀表的计时方法。

“哈哈,”她还是那么自得,晃晃手里的表,“我说的没错吧?”

我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能重重的点头。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年姨突然收起了笑意,“这个东西,让我想起家来。”

“皇玛法偷偷告诉过我,说您的家在西洋?”

“嗯。”她迷离的看着远方,“也许是吧。”

我怔怔的看着她,这个阿玛最宠爱的女人,此时的脸上却是一脸的阴郁。

“我家里到处都是这个东西。”她低下头,细细的抚模着表面,“有那么大的,像咱这儿的铜盆那么大,挂在墙上,每次一到整点的时候,就发出很大的声音,咚咚的,声音寂寥却又明亮。”

“还有这个样子的。”年姨突然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我,然后在纸上画出一个兔子的模样,“在我床前,有这么一个,每次都是它喊我起床,声音可响了。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生日那天给我的礼物。”

“你知道那只兔子喊我时说些什么么?”她又看向我,静静的脸上书写的全是回忆的幸福。

“她每天都喊,‘宝贝起床!宝贝起床!’”

“如若我还是不起,他就会一遍一遍的唠叨,‘宝贝真懒,宝贝真懒!直到我起床为止。”

“哦。”我轻轻的说道,“年姨很想家吧?”

“嗯。”她又看起了手里的表,“有时候会特别想,老感到在咱这儿孤单单的。”

然后猛一抬头,又是不自然的笑意,“我也许太不知足了。”

我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来,可还是没有说出去。

“对不起。”她又垂下头,长长的睫毛耷在了眼睛上,仿佛在倾诉着主人的无助,“看到这个东西,就想起家来了,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么多。”

我的笑容也在嘴角荡漾,“没事儿的。年姨。”

她感激的看着我,好像和我已经成了朋友。

“您要是想说。”我往前走了一步,“我天天听。”

她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又不是怨妇,其实倒也没有那么多说的。”然后夸张的叹了口气,“哎呀,人生无常啊,都怪你命不好,今天赶上我难过了。充当了这么半天的出气篓子。”

“噗哧!”我掩住嘴,忍不住想笑。

看着面前这张脸,年姨,或许应该改称为年姐姐。她,其实也不像额娘说的那般惹人讨厌的。

在这什么都规矩的皇家府邸,这么活泼生动的性情,难怪会招阿玛喜欢。

“年姨,阿玛怎么在你这儿写了这么多字啊?”我看着案子上摊的一沓纸,十分不解。上面全是阿玛的字迹。阿玛自己有书房啊,在那儿办公不比在这儿好做的多?

“这个啊。”年姨接过纸,喜滋滋的展在我面前,“仔细瞧瞧,可是他的字?”

仔细观察了半晌,“这不是阿玛的字!阿玛笔锋锐利,这字虽然大体上和阿玛风格相似,但是字的摆尾处却柔和了很多。”

“嗯。”年姨突然瞧了瞧我的额头,“你这孩子,真聪明!”

我这孩子?我咧开嘴傻笑,虽然她是我的父辈,但是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这么别扭。

“这是我的字。”年姨好似在向我炫耀,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泛着波光,“怎么样?模仿的很像吧?可以以假乱真了是不是?”

我看着年姨稚气的动作,不禁想笑,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

“嗯。”

“你阿玛可是我老师呢。”年姨一脸骄傲,“当初可是他主动收下我这个学生的。嘿嘿,我学的还不错吧!”

“这是不错。”我由衷的认可,“阿玛的字是很难学的,连皇玛法都说,阿玛的字是众叔叔里最好的一个。”

我一页一页的翻着年姨平时练下的字帖,看来她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已经练了这么多。

“弘历。”她眨了眨眼睛,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忽然转过话题,“弘历,你有没有恨过我?”

我放下手里的帖子,身子忽然僵硬,定定的看着她,“恨?”

“是啊。”她换了一个姿势坐了下来,托着腮直直的看着我,“可能没有恨,也会有很大的怨气吧?”

我不语。

她看了我两秒,忽然笑了起来,无奈却又荒漠的笑一声一声的敲打在我的心上,“你额娘肯定经常说我种种不好对吧?”

我不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这样就是默认了哦。”她笑的幅度更加大了,精致的脸微微的抽动着,仿佛在显示她内心挣扎的激烈。

“我就知道。”她低下了头,“有时候我想,这事不怪你额娘,怪我。”

“在我嫁进来之前,你额娘和那拉氏就已经先入府了。明明知道你阿玛已经有了两个夫人我还执意的嫁给他,现在看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错误,更像是我们几个的悲剧。”

“也难怪你额娘那么怨我。我知道她对我的不满与敌意,每一次她与我的针锋相对,我都知道。当时可能挺生气的,也觉得委屈,可是仔细想来,倒是我造就了她的不幸,如果我不参与到这场感情的漩涡中来,大家的日子或许都会风平浪静的多。”

“你知道我们那儿有句话是什么么?”她突然抬头看了看我,粲然的表情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这点星光,甚至刹那间迷惑了我原本理智的神经。

“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重新埋头,不知道在纸上勾勾画画写着什么,“我有时候想,也许自己就是这样自私的人。本来我是以一个第三者,甚至是第四者的身份加入到这个家庭里来的,这样本来就不光彩,可是,我还执拗的认为这就是伟大的爱情,并且霸着这份感情不肯松手。也许就是这样的执拗,才造成了你额娘和府里其他女人那么多的烦恼。”

我迷茫的看着她,眼前的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刚才的活泼与动人全都不见,只剩下了灰色的自己审视着人生的孤独。

“你是不是不明白第三者什么意思?”也许看到了我迷茫的表情,她又一次看向我,“第三者就是插足别人感情的人,这样的人,是为社会不耻的。”

我摇摇头,这样的年姨,陌生的让我感到苍凉。

“你太小了。不明白这些事情。”她又笑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等你也结婚,有了几房福晋,你就会有点明白我今天的话了。”

“可是,年姨,”我盯着她,想看透她此时的表情,“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为什么。”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些话你认为我可能说给你额娘听么?”

我摇摇头。

“对你说就好了。”她仔细的看着手里的毛笔,“你能理解我也好。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复杂的人,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恃宠而骄的罪名我是背定了,这个我倒是不在乎。可是我不想活的这么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矛盾体,我心里的矛盾,不期望你额娘能够知晓,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以前有种种不是伤了她,那我先向她赔不是了。以前和她致气,和她斗嘴,都是一时之性,并不是我的本意。”

虽然我还是听不大明白,但是面对她真诚的眼神,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紫苏!”伴随着外头丫鬟“四爷吉祥”的声音,阿玛的脚步近了过来。

我从来都不知道,阿玛的声音可以表现的如此感性和雀跃。

一直一直以来,他都是那副淡淡如冰的样子。

阿玛已经进了房间,看到我在这里,眼睛掠过一丝惊讶,已经张成半圆的口又不自然的合了回去。看来如果没有我的掺合,他还会大声的和年姨说什么话儿来。

我连忙起身,“弘历给阿玛请安,阿玛吉祥!”

“你怎么在这儿?”阿玛任由丫头给他月兑下厚厚的披风,“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要说话,年姨清亮的声音便传进了我的耳朵,“弘历是给我送礼物来了!”说完炫耀似的展示一下手里的怀表,“你看,就是这个!”

阿玛快步走了过去,却不看她手里的怀表,只是宠溺的看着她,“只是一个怀表就高兴成了这个样子?你的伤,好些了么?”

接着就看见年姨大而化之的笑,“好多了!有弘历陪我说话,也不像昨天那般的疼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们,从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可以这般的亲密与和睦。纵使是皇玛法,他拥有那么多的女人,可是也没见过能处成这样的。

也许女人们畏惧他们夫君的权势与地位,才养成了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卑贱样子。

以阿玛的性格,能和年姨这样单纯的相爱,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相濡以沫的幸福。

还有额娘,他一心想获得阿玛的垂眷,可是,她不知道,以阿玛和年姨的亲密无间,就像是左手与右手,如若别人再添一脚,变成了残疾,也就失去了原本的和谐。

原来年姨说的无奈就是这个样子,对府里其他女人心怀愧疚,想要分割自己丈夫的爱给他们,却又欲罢不能,她对阿玛的感情,是那样的忠贞单一,是不允许其他人分享一丝一毫的。

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诗经里所说的那种唯美却又迷幻的爱情。

再也不忍心打扰他们,于是再次躬去,“阿玛,年姨,弘历先告退了。”

“你到哪儿去了?”额娘躺在贵妃椅上慵懒的弄着指甲,“这么晚才回来?”

我尽量平静自己的语气,“哦,去年姨那儿去了。”

“什么?!”额娘突然坐直了身子,狠狠的瞪着我,“去那儿做什么?”

“送东西。”我轻轻的吹了吹杯中的茶叶,漫不经心的饮了口茶。

“送什么东西?”额娘的声音高了八度,“什么好送的?”

我仍旧不抬头,“没什么,皇玛法赐的东西,您的是绸缎,年姨那儿也有一份。”

大概因为从小就被送进了宫里,我对额娘的感觉并不是十分熟悉,本来皇家子孙就没有民间百姓那种浓浓的亲情,我一进宫,就更和额娘疏离了,好像只是潜意识的知道她是生我的额娘,仅此而已。

“她的也是江南绣品?”额娘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像在我脸上找到一些说谎的蛛丝马迹。

我咣当一声放下杯子,心里突然涌上一丝不耐烦,“您这样比有意思么?对!她的也是绣品!和您的也是一模一样的!”

额娘怔怔的看着我,许久没有动作。

“她处处比我好。”额娘突然悠悠的说道,“长得比我好看,会的东西比我多,爷还那么喜欢她。”

“比起她来,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儿子,什么也没有。”

“弘历,皇上给她的东西肯定又是西洋进贡来的宝物对不对?”额娘突然抬起头来。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点头。

“我的好儿子。我知道你是怕我知道她的东西好我难过。”额娘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这些年我都已经习惯了,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法和她比。”

额娘的脸色灰暗,在夕阳霸道的照射下显得无神而又苍白。我皱了皱眉头,一边是年姨,一边是额娘,两个女人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晃啊晃,我有些把持不住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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