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海之水浊浪翻滚,无日无光,将三生树围绕。尘世繁华落尽,去月来风,多少兴替最后都东流逝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水中。君不见,荒芜地底,无数亡人排在三生树根部,在黑色无形的风焰中慢慢走至忘海之滨。那黑缎一般的海水即照着亡人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生灵,幻化作百物灵长,只是增大了千百倍,将亡人一一攫入忘海之中,形销影散,被炼为一枚灵珠,又由亿万丈的海涛送至三生树树干部的九州八国之中,寄生于宿因前定的生灵驱壳,照着凡人的生老病死,在地幽两界无尽循环。唯有少数人,或通过修炼,或因为奇缘打破泥丸神宫的限制,方才能上升至仙灵境地。三生树枝繁叶茂之间,有的是那凡人难见的名山仙府,出没于云海,来去于九霄。然则万物相生,轮回永不休止,即便月兑出地幽两界,已为天人,又焉知不会因为因缘际会,而再度堕入凡间?
玉灵峰上苍生台,是仙凡两界交际处最高的所在。原本只是一块万年神石,却随着登临之人所思所想,周遭景物随意所化,或为春山秋林,或为万壑千峰,沧海江山尽在一念之间。如今便坐了一老一少两人,在千变万化的空灵境界里竟只为了下一局棋。
那童子道:“师父,这里既无棋坪,又无棋子,又当如何下得?”
那老人一身鹤氅青衣,白眉长须,唤作何为子,乃是六籍不录,无教无宗的一个方外游仙,闲云野鹤,与一切人无涉,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深浅。生平仅收了这一个徒儿,名唤涤生,看来好似六七岁模样,实则早已跟随何为子三百余载,只是灵珠破禁飞升之时正当凡间七岁,故一直保持了这个样貌和高矮。
何为子笑道:“既来此间,又何须这些什物。那不就是现成的棋盘和棋子吗?”
只见他手往天上一指,层层叠叠白云倏然分开,亮出广漠银河,流星划过,竟将这宇宙虚空生生画出一张棋盘来。涤生仰望银河如痴,何为子却用鹿杖一点,先拈来一点星光,往角上星位上落定,却化为黑色阴鱼,慢慢旋转,随后笑道:“你既让为师,为师便不与你客气了。”
涤生笑道:“师父好生小气,既不肯让徒儿先行,又不学古人风范,先点天元以让后辈。”道罢也掐指成决,一颗星球自移向对角小目位落定,化为白色阳鱼反方向旋转。
两人又各占定两角之后,何为子竟自拈来北斗七星中的摇光在上边开拆,那黑色阴鱼此刻却升出一条细小的龙首,直朝着左上角高目位的阳鱼吞吐无明火焰不休。
涤生讶然道:“师父何杀气如此之盛。”
何为子道:“今日我与你二人到这苍生台上,你以为只是下一局棋吗?”
涤生道:“那是?”
“今日六教掌教会盟,共诛天忆魔女,我实是领你来此开一番眼界。”何为子向徒儿解释道。“那天忆魔女本自破禁飞升,无人干预。但她却私自穷通幽界地脉,找到那半部‘忘府神章’,习得灵珠借忆之术。多少修道之人千年苦炼,一朝灵珠被这魔女潜入,窃走忆念,顿成凡人。六教之中各有正邪,但彼此相侵,只为夙世前因,一生一死之间早已偿还前债,隔世无仇。只这魔女,强夺他人灵力,害人越多,自身越强。故六教掌尊联袂出手,誓灭此公敌。”
涤生忽指地界道:“师父看,可是那魔女?”
只见苍茫大地之上,一片尘雾惊起,无数尖峰突破地表,巍然高耸。群峰如聚,簇拥着中间一根苍色的千丈石柱,而石柱之上却自盘绕着一个蛇身女子,长舌吞吐,眼眉媚如画成。
何为子道:“元凶岂有这般容易出现的。那乃是天忆魔女宫下六天魔之一的若螭,须由人间武尊,蓝陵国君萧原对阵之。”
却见大地西侧,一少年扛着一把八尺有余的重剑,正缓慢向那石柱走去。天魔女若螭一声极为尖利的啸叫,从石柱上游了下来,围绕着的千百尖峰竟都在地表上向萧原滑动而去。大地震动,山河破碎,面前万峰如千军万马般撞来,这凡人之躯又如何当之?
萧原挥起大剑似略为困难,极其缓慢的一刀斩下,插在面前地上。喀嘞嘞震天响声中,地面张开无数道裂缝,向那群峰迎过去,便恰似藤生树身般沿着山体蔓延了上去,土石飞天,群峰爆散为阵阵黄烟,直将整个地面掩盖。然那连天黄烟却又在空中静止,像一面面墙般直竖当前,萧原从地壳里拔出大剑的动作也慢了无数倍,如同逐格回放一样。
黄烟再度动起的时候,若螭那蛇身携着无数激飞的山石直向萧原冲去,每一块碎石俱有十来丈大小,血肉之躯如若被撞上焉得生理?且同时地面也开始上下抖动了起来,直若怒海威涛,要拼命掀翻一叶扁舟,萧原在抖动不休的地面摇摇晃晃,空中又是那无数飞石和扑来的魔女,涤生不由惊呼此人危矣。
萧原冷哼一声,仍似非常艰难一般舞起大剑,在身周一圈一圈的转动,越来越快,最后竟舞得如一道银色光幕将自己团团围住。抖动的地面像被狂风吹过的沙地,一道圆弧扩散了开去,不但所经之处颤动立休,且空中呼啸而来的碎石亦在这波纹冲击下粉碎如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那若螭却已飞近萧原,竟以素手抵住萧原大剑厉声道:“你贵为人间至尊,享受不世荣华富贵,又何苦来淌这趟浑水。须知你虽得武尊之位,毕竟仍是凡人,死后不免堕于幽界受苦,百劫方得出。”
萧原叱道:“违背天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若惜己,速速放弃为虎作伥,饶你自去积善改过,犹未晚矣。”
若螭再不说话,只是与萧原斗了起来。那蛇身如光如电,端的是神出鬼没,每舞动之时,五光十色,万般变化,忽红忽绿,忽紫忽白,就像是刷了七色琉璃,一道道一块块尽往萧原刺去。萧原却不理那彩光幻化的是何种武器,只顾挥动比自己人身还高的大剑,魔来魔斩,佛来佛挡,舞了个密不透风,那魔女半分都奈何不得。
斗了半饷,若螭见近战不是处,长尾一卷,发出大大小小几十个幻光生成的圈子,向萧原罩来,自己却一耸身欲往那座石柱飞回,显见是要施展拼命的招术。
何为子叹道:“武尊立首功矣。”
却见萧原全然不顾那些光圈飞近,且沿着光圈生出无数张魔嘴,直将手中大剑掷了出去。无数光圈全都套在萧原身上,那些魔嘴在他身上咬噬,浑身溅血,但那把大剑却如惊天一箭刺穿若螭胸口,牢牢钉在那石柱上,尖叫一声,直要刺破涤生耳膜,石柱与蛇身魔女一起在空中被无形无色的火焰焚尽,一颗褐色灵珠,往下界不知何方去了。
萧原受伤甚重,好在魔女一灭,身上的魔嘴和光圈也立即消失,脚下直淌着两条猩红的血线,往来时路上而去。
却见东边已卷起无边恶浪,如忘海上了地界一般,呼啸奔腾而来,耳中尽是涛声如雷,再细听,却像是间杂着亿万哭喊声,彻人心肺,凄厉异常。
一阵箫音弥漫,在这怒海狂涛中却自悠扬婉转,竟将那凄惨无边的叫声压了下去。浊浪恶涛之中早升起了一个浑身以水组成的魔女,指着一个青衫白巾正自按孔品箫的道人叫道:“玉华真人,你以道家三派盟主之身来此,须知不日便是紫虚灵洞开府之即,若误了你东明派和西昆教合并大事,小心你道家三派从此失和,再无宁日。”
那玉华真人仍未放下玉箫,却借箫音答道:“一切劫难,皆由天定。若道家在小可身上式微,此亦为我前因宿果,自罪自偿,哪能比得过除魔降妖重要?”
何为子拈落开阳星,下在苍穹棋盘上,道:“这便是那六天魔女的殷梅姑了。”
殷梅姑闻玉华真人此言,便返身入海。恶浪再起,升起七道通天水柱,旋转着朝玉华真人卷去,同时按着宫商角徵羽清角变宫七声,随势而响,涛声竟化作暗藏金戈铁马的激扬乐音,在天地间交响。而玉华真人在这七道涛浪之中径自崭然不动,只是自得其乐般吹响玉箫。无量数真气凝成的剑光在水柱上劈斩,同时响起清幽的箫声,与那激昂的涛声双声交鸣,你疾我徐,你繁我简,你动我静,你刚我柔,竟自配合得绝妙无间。
乐律越来越急,那水柱总被箫音挡去,到得最后,七道水柱突如巨鲸喷水一般朝空中射起,七线白光在空中横陈,又闪现出十三颗金黄的珠子,如徽位一般镶在七道白光之边,空中竟变作一张幻光虚影的古琴。又见一双以水组成的大手,在几千丈长的琴弦上疾走龙蛇,音律化作的无数水剑直往玉华真人斩去。
玉华真人见殷梅姑祭出了天幻琴音,道一声来的好,将手中玉箫掷出,在空中也自化作前五后一六个莹绿的按孔,无数光剑巧借乐音飞出,与那琴音化作的水剑彼此环绕交击。天地之间再无其他杂响,只闻琴声幽远,箫音凄恻,起则神畅酒狂,落则欸乃平沙,乐音与乐音之间,呼吸与气息之和,竟天衣无缝得如出一人心声一般。
一阕既毕,空中幻化的琴箫不再相斗,双双隐去。再看那无边涛浪却全冲向玉华真人,将其淹没在汹涌海水中。这一来,又完全没有方才乐律交响那么曼妙了,双耳所听尽是嘈杂一片人声,忽而百子夜啼,忽而群狼啸月,方闻万人狂笑,又听千女申吟,群山崩落,百鸟鸣凤,杂乱无方的声响将天地都要塞满。然而玉华真人只是盘膝坐在水中,闭目敛息,一任狂涛杂音,都不能动他分毫。待世间万音穷尽,再也玩不出什么声响的花样了,才突然睁目,道一声疾,紫金冠下长发披散,全身放出霞光,那涛浪顷刻被驱散,只闻一声悲鸣,仅余下一蓬浪花往下界窜去。玉华真人也不再追赶,只是披散着长发离开。
何为子叹道:“一时心软,终因孽缘前定。这玉华真人日后必有纠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