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人高叫一声:“休要听她胡言,那刻魂钟乃是……”
话未说完,涤生已跃向藩篱外那罗盘,玉笛指处,绿光如剑,早已穿透那暗焰即将填满八刻的刻魂钟。只见金光一闪,那罗盘表面八个刻度之上的阴火颤动一阵之后,俱向着各自所在的刻度而退去,逐渐只变为八点微弱的绿光,犹自微微旋转,不肯消去。
那妖人从空中落下,呆立原地,双目之中的红丝也随刻魂钟上的阴火而逐渐淡去,又复变为一片空白。只是在那苍白之中,却慢慢现出浮光掠影。
他一如对着虚空之中某个旋舞不休的身影喃喃道:“初见之时,你只以我是个无知小儿,我因家贫,做了个宫城禁卫营中的杂役。看着你如何从后宫嫔妃一路慢慢排除皇后,从我手上传递过多少你用来陷害其他后妃的信物。你逼先帝退位之时,我站在殿外,听着其他的内禁侍卫如何听着你冰冷的声音而感到惧怕,而我,却偏偏贪恋你的声音。无论你作了多少坏事,只要让我时常能够低头看到你的双足,只要让我时常听到你那令人醺然欲醉的声音,再无他求。”
妖人身上开始冒出道道青烟,一如地上残破的影子,从千疮百孔之内缓缓流逝这人妖不分的灵魂。
他却似全然不觉,仍是痴痴道:“没想到二十五年前的武尊大会,你一见到萧原那厮之后,对我便如变了一个人般,令我作了禁卫主管,并破格在宫内设了我的府邸。多少大臣平民因此事月复诽,你全然不计,甚至杀重臣以儆效尤。外人只当你与我君臣不伦,我起初也只以多年忠诚终换得一分青睐。却未料你只是因我身影像那萧原,方才留我于身侧。为了接近萧原,你不惜兵犯化显,随即受蓝陵击退,三国会盟之上你娇颜倾倒多少铮铮男儿,十万枯骨只换得你投向萧原那一笑。然而和那一次武尊大会一样,萧原对你视若不见,无论你百般献媚,都换不得他对你一句佳言。你纵用尽了各种手段折磨我,你纵时常将我缚住,只是横卧在那似极了萧原的身影之上,却又有什么用呢?”
青烟越来越浓,此人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就连脸上也如气体散失一样继续扁了下去,几成为一张尚在说话的人皮。
“你从师父处习得身影两界之法,欲将我真身消去,只留这道影子。未料师父怜我,也暗中授了我倒反的祭炼之法。我将你刻魂钟窃出,一心在此以万灵生魂祭炼,消去这道影子,让你一世都不再见到。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闯来这小子,听你一面之辞,令我功亏一篑更身消影存。我死不足惜,但在你眼中,生不过是萧原替身,死也将永为他身影之傀儡。数十年忠心诚意换不来你半分怜悯,我恨,恨这愚笨的小子,万死都难抵他坏我祭炼之罪!”
妖人陡然发出一声尖啸,向涤生扑来。涤生挥玉笛迎去,未料击中的瞬间,妖人便如一道尘沙般散了开来。一颗灵珠如泥丸入水,在空中化开为一团黑气,慢慢覆向地上的影子。那影子之上的空洞逐渐被这黑气填满,这妖人再也不存于世间,只留下一张十分酷似萧原的影子,孤独的在地上飘来飘去。
涤生呼出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心却沉了下去。这妖人伤生无数,虽则可杀,但其境遇也堪可怜。涤生思之如果自己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之中,又岂能忍受?数十年如此折磨其身心,即便死后都让他永远解月兑不了他人影子的束缚,这铁丹女帝,这名为沙华丽嘉的妖媚女子,蛇蝎之心岂足以形容?她对武尊萧原一腔情衷换不来半分颜色,她不惜令十万将士埋骨战场,只为了见萧原一面。为遣人千里接回自己的儿子,竟也将数千性命视为草芥。如此狠毒极端之人,一旦萧原落在她手上又仍如以前那般将她视若无物,焉能有幸理?
说什么贵为国宾,迎武尊住于铁丹宫内。虽只一面之缘,涤生已知萧原为人,绝不容这等妖邪亲近,分明是遭受软禁。以萧原刚烈之性,如与此女起冲突,恶毒如此妇,必不容萧原安然月兑身。
涤生一念及此,不由焦急万分,恨不能立即打通全部灵脉禁制,飞向铁丹国都鸿城。但当先之机却是要去看待金灵如何。
只见石台之上,那本来钉住金灵前胸的光刃又自其身上退出,在风中将所有光泽褪尽,逐渐化为一柄式样奇古的短剑。剑身弯曲如蛇形,上镌几个篆字“离火明灭”。涤生见到此名,心念一动,便将之收了下来。他想的是师姊玉竹卿已失,此剑看来神光内涵,定是一柄上古奇铁,若与师姊,或许可偿因己失剑之责。然而如今师姊又在何方?即便遇到又怎肯轻易和好?念及此,涤生眼中又不免黯淡了下来。
“她必是不要的,我不让她看见,远远将此剑慢慢掷去,她只见剑不见人,总不会再弃之如垢了吧?”涤生暗对自己言道,心酸之中却自意已坚决。
金灵胸前那剑刺入的伤口瞬间便已愈合,只留下淡黑一点。跳下石台之后,她匆匆向涤生一拜,便去搬那石台,情似颇为焦急,仿佛那石台之下有何重要物事一般。
那石台长宽俱有两三丈见方,厚两尺有余,岂不有万斤之重,金灵纵天赋异禀,生有神力,又怎能轻易抬起。涤生若灵力全部回复,合二人之力,或许有望,此刻是决不能靠**凡躯之力而将之抬起。
那“离火明灭”剑尖渗出点点青光,涤生有心试一下此剑威力,便让金灵退后。略调呼吸,将仅有一丝已能控制的真气注入,尚未将剑指去,便见剑尖上几道青光迅速飞出,穿入那石台之上,化为几条青色火焰生成的龙纹,在石面上交错游过之后,那一整块巨石而成的祭台顿时四裂而散。涤生不由又惊又喜。
石台碎裂之后,现出其下一个土穴,宽仅四尺,深可丈余,一少年坐于其中,因久居暗处不惯阳光,便用双手遮挡面部。金灵却趴在洞口,伸出长手,向这少年连连呼喊,一看便知定是那昆裔族少年远山。
那远山片刻后才习惯阳光,抬眼见到是金灵,甚至更为阴影中退缩。金灵甚为急切,直向远山喊叫多声,都不见其反应,欲待爬入却怎能容下她这身躯。
“金灵休急,他怎能跃上,还是让我来助他吧。”涤生走至那洞口,正寻思用何物将他拉上,未料送月花便已飞入,化作一个莲台。远山虽犹豫片刻,毕竟不能久留土穴之中,便在涤生指示下攀上这莲台,慢慢飞了出来。
远山一到地面,金灵便欲将他抱入怀中。未料远山却似极为恐惧般急往后退,险些又坠入那土穴,面上犹带些须嫌恶之色。金灵岂能不知他这表情何意,伸出的毛手停在空中,面上泫然欲涕。
涤生道:“你难道忘了幼时都是你这金猿母亲抚养的吗?虽非亲生,哺育之恩何敢不记。”
未料远山看看金灵道:“它伤了我村中多人,我纵不能为他们报仇,也不愿再回到这伤人异类身边。且如今也有生母寻我,我怎好再认一个这般模样的母亲。”
金灵闻此言,沮丧已极,她又不会人语,满腔怨苦只化作焦躁,竟将双掌在地上拍打,击得土裂石崩,此举却让远山更为恐惧,又退开了一些距离。
涤生道:“你难道不知你那生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们全村连同周围多个村寨都被她遣出的武士血洗,你那养父也丧生在了他们手下。”
远山一震,似是全然不肯相信,想来在他眼中,世上再无比金灵可怕之人。
涤生见金灵越见暴躁,担心她将又一次心神失控,便向远山急道:“那囚禁你的妖人正是你生母下属,你当见到他残害生灵毫不为意,此外林间,还有无数黑衣人尸身,正是为他所杀。你只知被这些黑衣人所挟,竟不知他们为替你生母灭口,已害了数千性命吗?你那未婚妻,虽非你生母亲手所杀,也因她而死。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你怎好认贼作母。”
远山脸上煞白,惊道:“阿丽,阿丽死了?”
涤生叹道:“正是。你昆裔全村老小,无一幸免,都死在这些黑衣人手下。”
远山坐倒在一方石台的碎块之上,欲哭无泪,却不想将手往金灵身上一指叫道:“我不信,你片面之言怎能骗过我。我亲见这金猿伤人,定是她,她才是杀我全村人的凶手!”
涤生万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冥顽不化,但更担心的是金灵会做出何等反应,忙看向她变幻不定的面色,只觉她失控已将在瞬息之间。
金灵身体僵立不动,反而令空气中更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氛围。远山与涤生两个少年的目光都集中在金灵圆睁双目的脸上,自然不会有人发现,那妖人化成一道单薄的影子,正自地上移来,倏然没入到金灵的身影之中。